第74節:別印度(19)


    這是一個非常平凡的故事。但是難道不是一個非常感人的故事嗎?


    我們讓他坐下,請他喝水,問他吃沒吃飯,他一概拒絕。在大廳中站了一會,就告辭走了。我們都趕到門外,向他告別,看著他那幼弱的身影消逝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步履聲消融在時強時弱的濤聲裏,漸遠漸弱,終於隻剩下濤聲,在有節奏的拍打著岸邊的礁石。


    我們的心都好像也被他帶走了。我們再回到大廳中,仍然想繼續剛才的談笑。縱談古今,放眼東西。但是剛才那種勃勃的興致卻似乎受到了幹擾。廳堂如舊,燈火依然,然而卻似乎缺少了點什麽。我們又是興奮,又是感動,又有點惘然若有所失。就這樣度過了一個不平凡的夜晚。我們離開科摩林海角以後,仍繼續在印度參觀訪問,主要是印度東部和北部許多城市,又會見了許多印度朋友,遇到了許多非常動人的事跡。可是我總忘不掉這個在印度最南端深夜來訪的小客人。直到今天,我們當然不會再從他那裏聽到任何消息。我們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家住哪裏。但是這樣一個印度男孩子的影子卻仿佛已經鏤刻在我們心中,而且我相信,他的影子將永遠鏤刻在我的心中。


    1979年3月9日


    海德拉巴海德拉巴


    我腦海裏有兩個海德拉巴:一個是二十七年以前的,一個是今天的。


    二十七年前,當我第一次訪問印度時,我曾來到這裏,而且住了三四天之久。時間相隔既然是這樣悠久,我對海德拉巴的記憶,就隻剩下了一些斷片,破碎支離,不能形成一個清晰的整體。在一團灰色的回憶的迷霧中,時時閃出了巨大的紅色的斑點,這是木棉花。我當時曾驚詫於這裏木棉樹之高、之大,花朵開得像碗口那樣大,而且開在參天的巨樹上,這對於我這生長在北國的人來說,確實像是一個奇蹟,留在腦海裏的印象就永生難忘了。


    但是,除了木棉花之外,再也不能清晰地回憶起什麽東西來。隻還記得住在尼紮姆的迎賓館中,庭院清幽,台殿闃靜,綠草如茵,雜花似錦;還有一些爬山虎之類的蔓藤,也都開著五彩斑斕的花,綠葉肥大,花朵絢麗,紅彤彤,綠油油,顯出一片茂盛熱鬧的景象。至於室內的情況,房屋的結構,則模糊成一團,幾乎完全回憶不起來了。


    我們到海德拉巴的第一天晚上,就到一個富麗堂皇的宮殿般的邸宅裏去拜會尼紮姆的一位兄弟還是什麽親屬,我記不清楚了。印度著名的女詩人奈都夫人好像同他也有什麽親戚關係。奈都夫人的女兒陪我們遊遍全印。我們就在這裏遇到奈都夫人的弟弟。他對我們非常熱情,同我們談到印度農民的生活情況,他們每年的收入,以及他們養的牛和收成等等,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印度上流社會的人物談印度農民,這是比較少見的事。從他的言談中,我體會到,他對印度農民懷有深切的關懷。這當然使我很受感動。他說話的情態,說話時的眼神至今一閉眼仿佛就出現在眼前。我的印象:印度各階層的人,許多都是希望同中國加強聯繫,繼承和發揚我們兩國人民之間的傳統友誼。


    二十七年前的海德拉巴留給我的印象就隻剩下了這一點點。如果需要歸納一下的話,我可以歸納為八個字:清新美妙,富麗堂皇。


    一轉瞬間,時間竟過去了二十七年,今天我又來到了海德拉巴。我看到的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擁擠不堪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間奔馳著橫衝直撞縱橫交錯的各種車輛。二十世紀的汽車、摩托車,同公元前的馬車、牛車並肩前進,快慢懸殊,而且好像是願意怎樣走就怎樣走,願意在什麽地方停,就在什麽地方停,這當然更增加了混亂。行人的衣著也是五光十色,同這一些車輛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色調迷亂但又好像有著內在節奏的圖畫;奏成了一曲喧聲沸騰但又不十分刺耳的大合唱。


    這就是我看到的今天的海德拉巴。如果需要歸納一下的話,我也可以歸納為八個字:喧闐吵鬧,煙霧迷騰。


    我有點迷惘,有點不解:難道這就真是海德拉巴嗎?我記憶中的海德拉巴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那一個海德拉巴要美妙得多,幽靜得多。但是我眼前看到的卻確實就是這個樣子。那麽究竟哪一個海德拉巴是真實的呢?兩個當然都是真實的,但是兩個似乎又都不夠真實。最真實的隻有印度人民對中國人民的深情厚誼。二十七年前是這樣,今天仍然是這樣。這一點是絲毫也不容懷疑的。


    在海德拉巴,同在印度其他大城市一樣,我們接觸到的人民,對我們都特別友好。我們在這裏參加過群眾大會,也是人山人海,萬頭攢動,花環戴得你脖子受不住,眼睛看不見,花香猛衝鼻官,從鼻子一直香到心頭。我曾到奧斯瑪尼亞大學去參加全校歡迎大會,教授和學生擠滿了大禮堂。副校長(在印度實際上就是校長)親自出麵招待,主持大會,並親自致歡迎詞。他在致詞中說,希望我講一講教育和勞動的問題。我感到這個題目太大,大有不知從何處說起之感,臨時決定講中國唐代研究梵文的情況,講到玄奘,講到義淨的《梵語千字文》和禮言的《梵語雜名》等等,似乎頗引起聽眾的興趣。我知道,在印度,隻要講中印友誼,必然博得熱烈的掌聲,在海德拉巴也不例外。我們也參加了中印友好協會海德拉巴分會舉行的歡迎大會。這次大會開得頗為新穎別致,同時卻又生動熱烈。大家都盤腿坐在地上,主席台上下完全一樣。台上鋪著極大的白布墊子,我們都脫掉鞋子坐在上麵。照例給中國朋友大戴其花環。黃色花朵組成的花環,倒也罷了。紅色玫瑰花組成的花環卻引起了一點不安。鮮紅的玫瑰花瓣從花環上不停地往下掉落,撒滿了坐墊,原來雪白的坐墊,一下子變成了紅色花毯。我們就坐在玫瑰花瓣叢中。坐碎了的花瓣染得白布上點點如桃花,芬芳的香氣溢滿鼻孔,飄拂在空中。我們就在這香氣氤氳中傾聽著中印兩國朋友共頌中印友誼。


    第75節:別印度(20)


    所有這一切當然都給我留下難以忘懷的甜蜜的回憶。但是最難以忘懷、最甜蜜的還是對海德拉巴動物園的參觀。


    印度許多大城市都有動物園。二十七年前我到印度的時候,曾經參觀過不少。有的並且規模非常大,比如加爾各答的動物園,在世界上也是頗有一點名氣的。印度由於氣候的關係,動物繁殖很容易,所以動物的種類很多,數量很大。大象、猴子和蛇,更是名聞世界。海德拉巴的動物園並不特別大,裏麵動物也不算太多,但是卻具有幾個其他動物園沒有的特色。為了讓瀕於絕種的獅子能夠自由繁殖,人們在這個動物園裏特別開闢了一大片山林,把獅子養在裏麵。一頭雄獅可以帶多至八個母獅,它們就這樣組成了一個獅子家庭,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荒草密林中。而要參觀獅子的人卻必須乘坐在帶鐵籠子的汽車裏,開著汽車,到處尋覓獅子。陪我們參觀的園主任很有風趣地說:"在別的地方是動物被鎖在鐵籠子裏,讓人來參觀。在這裏卻是人被鎖在鐵籠子裏,讓動物來參觀。"我們心驚膽戰地坐在車上,在叢莽榛榛的密林中繞了許多圈子,終於在一片樹林中發現了獅子家庭。我們的心情立即緊張起來,滿以為它們會大聲一吼撲上前來。然而不然,獅子家庭怡然傲然躺在地上樹陰裏,似乎在午睡。聽到汽車聲,一動也不動。有幾隻母獅隻懶洋洋地把眼睜了睜,又重新閉上,大有不屑一顧之狀。我們都有點失望了,沒有得到我們心中所期望的那種驚險。我們喊了幾聲,獅群也是置之不理。我們的汽車停了一會,就又重新開出門禁森嚴的獅子林。我們都是生平第一次坐在鐵籠裏被野獸來欣賞,這當然別有風味在心頭,我們也就都很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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