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於是就到處遊逛,到處參觀。現在回想起來,這裏的寶塔、寺廟,好像是非常多。詳細的情景,現在已經無從回憶起。在我的記憶裏,隻是橫七豎八的矗立著一些巍峨古老的殿堂,大大小小的寶塔,個個都是古色斑斕,說明了它們已久歷春秋。其中最突出的一座,就是緊靠金剛座的大塔。我已經不記得有關這座大塔的神話傳說,我也不太關心那些東西,我隻覺得這座塔非常古樸可愛而已。


    第70節:別印度(15)


    緊靠這大塔的後牆,就是那一棵聞名世界的菩提樹。玄奘《大唐西域記》卷第八說:


    金剛座上菩提樹者,即畢缽羅之樹也。昔佛在世,高數百尺,屢經殘伐,猶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覺,因而謂之菩提樹焉。莖幹黃白,枝葉青翠,冬夏不凋,光鮮無變。每至如來涅槃之日,葉皆凋落,頃之復故。是日也,諸國君王,異方法俗,數千萬眾,不召而集,香水香乳,以溉以洗。於是奏音樂,列香花,燈炬繼日,競修供養。


    今天我們看到的菩提樹大概也隻高四五丈,同玄奘看到的差不多,至多不過有一二百年的壽命。從玄奘到現在,又已經歷了一千多年。這一棵菩提樹恐怕也已經歷了幾番的"屢經殘伐"了。不過玄奘描繪的"莖幹黃白,枝葉青翠,冬夏不凋,光鮮無變",今天依然如故。在虔誠的佛教徒眼中,這是一棵神樹。他們一定會肅然起敬,說不定還要跪下,大磕其頭;然而在我眼中,它隻不過是一棵枝葉青翠、葉子肥綠的樹,覺得它非常可喜可愛而已。


    樹下就是那有名的金剛座。據佛典上說,這個地方"賢劫初成,與土地俱起,據三千大幹之中,下極金輪,上齊地際,金剛所成",世界動搖,獨此地不動,簡直說得神乎其神。前幾年,唐山地震,波及北京,我腦海裏曾有過一閃念:現在如果坐在金剛座上,該多麽美呀!這當然隻是開開玩笑,我們是決不會相信那神話的。


    但是我們也有人,為了紀念,在地上撿起幾片掉落下來的葉片。當時給我們駕駛飛機的一位印度空軍軍官,看到我們對樹葉這樣感興趣,出於好心,走上前去,伸手抓住一條樹枝,從上麵把一串串的小樹枝條折了下來,讓我們盡情地摘取樹葉。他甚至自己摘落一些葉片,硬塞到我們手裏。我們雖然知道這棵樹的葉片是不能隨便摘取的,但是這位軍官的厚意難卻,我們隻好每個人摘取幾片,帶回國來,做一個很有意義的紀念品了。


    同在阿旃陀和那爛陀一樣,在這裏玄奘的身影又不時浮現到我的眼前。不過在這裏,不止是玄奘一個人,還添了法顯和義淨。我仿佛看到他們穿著黃色的袈裟,跪倒在地上磕頭。我仿佛看到他們在這些寺院殿塔之間來往穿行。我仿佛看到他們向那一棵菩提樹頂禮膜拜。我仿佛看到他們從金剛座上撮起一小把泥土,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準備帶回中國。我在這裏看到的玄奘似乎同別處不同:他在這裏特別虔誠,特別嚴肅,特別忙碌,特別精進。我小時候閱讀《西遊記》時已經熟悉了玄奘。當然那是小說家言,不能全信的。現在到了印度,到了菩提伽耶,我對中國這一位捨身求法的高僧,心裏不禁油然湧起了無限的敬意。對於增進中印兩國人民的友誼,他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在中國人民心目中,在印度人民心目中,他實際上變成了中印友誼的象徵,他將長久地活在人民的心中。


    我眼前不但有過去的人物的影子,也還有當前的現實的人物。正當我們在參觀的時候,好像從地裏鑽出來一樣。突然從遠處跑來了一個年老的中國婦女,看樣子已經有七十多歲了。她沒有削髮,卻自稱是個尼姑。她自己說是湖北人,前清時候來到印度。詳細的過程我沒有聽清楚,也沒聽清楚她住在什麽地方。總之是,她來到了菩提伽耶,朝佛拜祖,在這裏帶髮修行。印度的農民供給她食用之需,待她非常好。看樣子她也不懂多少經文,好像連字--不管是中國字還是印度字,也不認識。她纏著小腳,走路一瘸一拐的,卻飛也似的衝著我們跑過來,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恐怕她已經好久沒有看到祖國來的人了。今天忽然聽說祖國人來,她就不顧一切,拚命跑了過來。她劈頭第一句話就是:"老爺們的行李下在哪個店裏?"我乍聽之下,不禁心裏一抖:她"不知秦漢,無論魏晉"。我們同她之間的距離已經大到無法想像的程度了,我們好像已經不是同一個世紀的人物了。她對祖國的感情,對祖國來的親人的感情看樣子是非常濃厚的,但是她無法表達。我們對她這樣一個桃花源中的人物,也充滿了同情。在離開祖國萬裏之外的異域看到這樣一個人物,心裏酸甜苦辣,什麽滋味都有。我們又是吃驚,又是憐憫,又是同情,又是高興,但是我們也無法表達。我腦海中翻騰出許許多多的問題:在現在這個世界上,怎麽還能有這樣的人物呢?在過去漫長的四五十年中,她的生活是怎樣過的呀!她不懂印度話,同印度人民是怎樣往來呀?她是住在茅庵裏,還是大樹上呀!她吃飯穿衣是怎樣得來的呀?她形單影孤,心裏想些什麽呀?西天佛祖真能給她以安慰嗎?如果我們現在告訴她祖國的情況,她能夠理解嗎?如此等等,一係列的問號湧上心頭。麵對著這樣一個誠愨樸實又似乎有點癡呆的老年婦女,我們簡直不知說些什麽好,簡直是無所措手足。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給她一些盧比,期望她的餘年過得更好一點,此外再也沒有什麽話可說了。在她那一方麵,也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伸手接過我們給的錢,又激動,又吃驚,又高興,又悲哀,眼睛裏湧出了淚水,說話聲音也有些顫抖了。當我們的汽車開動時,她拖著那一雙小腳一瘸一拐地跟在我們車後緊跑了一陣。我們從汽車的後窗裏看到她的身影,眼睛裏也不禁濕潤起來……


    第71節:別印度(16)


    佛教聖地遍布印度各地,我無法一一回憶。況且事情已經隔了將近三十年,我努力把我的回憶來攪動,目前也隻能攪動出這麽多來。其餘零零碎碎的回憶還多得很,讓它們暫且保留在我的記憶中吧!


    1979年3月


    回到歷史中去回到歷史中去


    一提到科欽,我就浮想聯翩,回到悠久的中印兩國友誼的歷史中去。


    中印兩國友誼的歷史,在印度,我們到處都聽人談到。人們都津津有味地談到這一篇歷史,好像覺得這是一種光榮,一種驕傲。


    但是,有什麽具體的事例證明這長達兩千多年的友誼的歷史呢?當然有的。比如唐代的中國和尚玄奘就是一個。無論在哪個集會上,幾乎每一位致歡迎詞的印度朋友都要提到他的名字,有時候同法顯和義淨一起提。聽說,他的事跡已經寫進了印度的小學教科書。在千千萬萬印度兒童的幼稚的心靈中,也有他這個中國古代高僧的影像。


    但是,還有沒有活的見證證明我們友誼的歷史呢?也當然有的,這就是科欽。而這也就是我同另外一位中國同誌冒著酷暑到南印度喀拉拉邦這個濱海城市去訪問的緣由。


    我原來隻想到這個水城本身才是見證。然而,一下飛機,我就知道自己錯了。機場門外,紅旗如林,迎風招展。大概有上千的人站在那裏歡迎我們這兩個素昧平生的中國人。"印中友誼萬歲"的口號聲,此起彼伏,宛如科欽港口外大海中奔騰洶湧的波濤。一雙雙洋溢著火熱的感情的眼睛瞅著我們,一隻隻溫暖的手伸向我們,一個個照相機錄音機對準我們,一串串五色繽紛的花環套向我們。科欽市長穿著大禮服站在歡迎群眾的前麵,同我們熱烈握手,把兩束極大的紫紅色的溢著濃烈的香味的玫瑰花遞到我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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