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時心裏麵已經完全沒有餘裕來醞釀離情別緒,公路兩旁的青山綠水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德國全國樹木茂密,此時正是金秋天氣。雖經過六年的戰火,但山林樹木並沒有受到損失,依然蓊鬱茂盛。我以前在哥廷根每年都看到的斑斕繁複的秋林景色,如今依然呈現在我眼前,隻不過隨著汽車的行進而時時變換,讓人看了怡情悅目。然而一旦進入一個比較大一點的城市,則又是一片斷壁頹垣,讓人看了傷心慘目。這種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傷心的心情,如大海波濤,騰湧不定。我又信口吟出了兩句詩:


    無情最是原上樹


    依舊紅霞染霜天


    從中可見我的心情之一斑。


    因為我們離開哥廷根時已經快到中午了,我們的車子開到法蘭克福時,天已經晚下來了,我們隻能在這裏住宿。也許陪我們的那位美軍少校一開始就打算在這裏過夜的,因為這裏是全德美軍總部所在地,食宿條件都非常有利。我們住在一家專門為美國軍官預備的旅館裏,名字叫四季旅館。旅館裏管事的美國人非常和氣,給我們安排了一頓多少年來沒有吃過的豐盛的晚餐,大快朵頤。要知道,此時我們都是無錢階級,美國鈔票我們沒有,德國鈔票好像已經作廢,我們是身無分文,而竟受到如此的優待,真不能不由衷地感激。美國人好動成性,活潑有餘,沉穩不足。這旅館裏也並不安靜。然而我們的心情是愉快的,過了一個非常舒適的夜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上車出發。我現在把1945年10月7日的日記抄在下麵:


    八點多開車,順著reichsautobahn(國家公路)向南開。路上沒經過多少城市,連鄉村都很少。因為這條汽車路大半取直線。在mannheim(曼海姆)城裏走迷了路,繞了半天彎子,才又開出城去。這座大城也隻剩了斷瓦殘垣。從heidelberg


    (海德堡)旁邊繞過,隻看到遠處一片青山。走進法國占領區,第一個令人注意的地方就是汽車漸漸少了。法國兵裏麵的真正法國人很少,大半是黑人,也有黃人。黃昏時候,到了德瑞邊境。通過法國檢查處,以為一帆風順。到了瑞士邊境,因為入境證成問題,交涉了半天,又回到德國l?nach(勒納赫),在一個專為法國軍官預備的旅館裏住下。


    這就是我在德國境內最後一天的情況。滿以為"一帆風順",實際上卻是一帆不順,在邊境上擱了淺,進退兩難,我們心裏之焦急,可以想見。


    第二天早晨,我們又回到瑞士邊境,同中國駐瑞士使館以及我的初中同學張天麟通了電話。反正我們已經來到這裏,義無反顧,想反顧也是不可能的。我們雖無釜可破,無舟可沉,也隻能以破釜沉舟的精神,背水一戰,再沒有第二條出路了。我們總算走運,瑞士方麵來了通知,放我們入境。我們這一群中國人當然興高采烈。但是陪我們來的美國少校和給我們開車的法國司機,卻無法進入瑞士。我們真覺得十分抱歉,覺得非常對不起他們。但又無能為力,隻有把我們隨身攜帶的一些中國小玩意兒送給他們,作為紀念,希望今後能長相思、不相忘。我們自知這也不過是欺人之談。人生相逢,有時真像是浮萍與流水,稍縱即逝。我們同這一位美國朋友和法國朋友,相聚不過兩天,分手時頗有依依難捨之感,他們的麵影會常留在我們的記憶中。


    第46節:留德十年(45)


    我們終於告別了德國,進入了瑞士。


    三三在弗裏堡(fribourg)三三在弗裏堡(fribourg)


    對於瑞士,我真可以說是久仰久仰了。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看到了許多瑞士風景的照片或者圖畫。我大為吃驚,那裏的山色湖光,顏色奇麗,青紫相間,斑斕如畫,宛如閬苑仙境。我總懷疑,這些都是出自藝術家的創造,出自他們的幻想,世間根本不可能有這樣匪夷所思奇麗如幻的自然風光。


    今天我真的親身來到了瑞士。初入境時,我隻能坐在火車上,憑窗觀賞。我又一次大為吃驚,吃驚的是,我親眼看到的瑞士自然風光,其美妙、其神奇、其變幻莫測、其引人遐思,遠遠超過了我以前看到的照片或者圖畫。遠山如黛,山巔積雪如銀,倒影湖中,又氤氳成一團紫氣,再襯托湖畔的濃碧,形成了一種神奇的仙境。我學了半輩子語言,說了半輩子話,讀了半輩子中西名著。然而,到了今天,我學的語言,我說的話,我讀的名著,哪一個也幫不了我。我要用嘴描繪眼前的美景,我說不出;我要用筆寫出眼前的美景,我寫不出。最後,萬不得已,我隻能乞靈於《世說新語》中的人物,徒喚"奈何"了。我現在完全領悟到,這決非出自藝術家的創造,出自他們的幻想。不但如此,我隻能說,他們的創造遠遠不夠,他們的幻想也遠遠不足。中國古詩說:"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瑞士山水的意態又豈是人世間凡人藝術家所能表現出的呢!我現在完全不怪那些藝術家了。


    離開哥廷根時,我挨餓挨怕了,"一旦被蛇咬,三年怕井繩",我的心情正是這樣。我把我保存的幾塊黑麵包,鄭重地帶在身上,以備路上不時之需。然而在路上雖然呆了兩天,麵包竟沒有用上。上了瑞士的火車,我覺得黑麵包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瑞士變成了它的"無用武之地"了,它沒法用武了。我想遵照我們的"國法"(中國的辦法也),從車窗裏丟出去,讓瑞士的螞蟻--不知道它們肯不肯吃這種東西?--去會餐吧。於是我一方麵憑窗欣賞窗外的青山綠水,一方麵又低頭看鐵路兩旁的地上,想找一個有點垃圾不太潔淨的地方,為我的麵包尋一個歸宿之地。但是,我找呀,看呀,看呀,找呀,從邊境直到瑞士首都伯爾尼,竟沒有找到哪怕是一片有點垃圾有點紙片的地方。我非常"失望",也非常吃驚,手裏攥著那塊德國黑麵包,下了火車。


    在車站上,有我的老朋友張天麟、牛西園和他們的小兒子張文,以及使館裏的什麽人,來迎接我們。我們到了張家,休息了一會,就到中國駐瑞士公使館去報到。見到了政務參贊王家鴻博士,他是留德老前輩,所以談話就比較融洽、投機。他把10月份的救濟費發給我們,談了談國內的情況。他大概同哥廷根那位姓張的一樣,身上有點藍氣。這與我們無關,我們不去管它。國民黨政府指令瑞士使館,竭盡全力,救濟淪落在歐洲的中國留學生,其用意當然如司馬昭之心,人皆知之。這個我們也不去管它,我們是感激的。使館為了省錢,把我們介紹到離伯爾尼不遠的弗裏堡的一所天主教設立的公寓裏去住。對此我們也都沒有異議,反正能有地方住,我們就很滿足了。


    當天晚上,我們就乘車來到弗裏堡。


    我們住的公寓叫聖·朱斯坦公寓,已經有幾個中國學生住在這裏,都是老住戶。其中一位是天主教神甫,另外三位有的信天主教,有的也不信。他們幾位都到車站去迎接我們。從此我就在這裏做了幾個月的寓公。


    弗裏堡是一座非常小的城市。人口隻有幾萬人,卻有一所頗為知名的天主教大學,還有一個藏書頗富的圖書館,也可以算是文化城了。瑞士是一個山國,弗裏堡更是山國中的一個山城。城裏麵地勢還算是比較平坦,但是一出城,有的地方就有懸崖峭壁,有的高達幾十米或者更高。在相距幾十米上百米的兩個懸崖之間,往往修上一條鐵索橋,汽車和行人都能從上麵通過。行人走動時,橋都搖搖晃晃;汽車走過,則全橋震動,大有地動山搖之勢。從橋上往下看,好像是從飛機上往下看一樣,令人頭昏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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