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留德十年(43)


    漢諾瓦的情況就是這個樣子。這當然是狂轟濫炸時"鋪地毯"的結果。但是,即使是地毯,也難免有點空隙。在這樣的空隙中還倖存下少數大樓,裏麵還有房間勉強可以辦公。於是在城裏無房可住的人,晚上回到城外鄉鎮中的臨時住處,白天就進城來辦公。瑞士駐漢諾瓦的代辦處也設在這樣一座樓房裏。我們穿過無數的斷壁殘垣,找到辦事處。因為我沒有收到瑞士方麵的正式邀請和批準,辦事處說無法給我簽發入境證。我算是空跑一趟。然而我卻不但不後悔,而且還有點高興:我於無意中得到一個機會,親眼看一看所謂轟炸究竟真實情況如何。不然的話,我白白在德國住了十年,也自命經歷過轟炸。哥廷根那一點轟炸,同漢諾瓦比起來,真如小巫見大巫。如沒能看到真正的轟炸,將會抱恨終生了。


    漢諾瓦是這樣,其他比漢諾瓦更大的城市,比如柏林之類,被炸的情況略可推知。我後來聽說,在柏林,一座大樓上麵幾層被炸倒以後,塌了下來,把地下室嚴嚴實實地埋了起來。地下室中有人在黑暗中赤手扒碎磚石,走運扒通了牆壁,爬到鄰居的尚沒有被炸的地下室中,鑽了出來,重見天日。然而十個指頭的上半截都已磨掉,血肉模糊了。沒有這樣走運的,則是扒而無成,隻有呼叫。外麵的人明明聽到叫聲,然而堆積如山的磚瓦碎石,一時無法清除。隻能忍心聽下去,最初叫聲還高,後來則逐漸微弱,幾天之後,一片寂靜,結果可知。親人們心裏是什麽滋味,他們是受到什麽折磨,人們能想下去嗎?有過這樣一場經歷,不入瘋人院,則入醫院。這樣慘絕人寰的悲劇是號稱"萬物之靈"的人類自己親手釀成的。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聽到這些情況以後,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原來的柏林,十年前和三年前我到過的柏林。十年前不必說了,就是在三年前,柏林是個什麽樣子呀!當時戰爭雖然已經爆發,柏林也已有過空襲,但是還沒有被"鋪地毯",市麵上仍然是繁華的,人們熙攘往來,還頗有一點勁頭。然而轉瞬之間,就幾乎變成了一片廢墟,這變化真是太大了。現在讓我來描述這一個今昔對比的變化,我本非江郎,談不到才盡,不過現在更加窘迫而已。在苦思冥想之餘,我想出了一個偷巧的辦法。我想借用中國古代詞賦大家的文章,從中選出兩段,一表盛,一表衰,來做今昔對比。時隔將近兩千年,地距超過數萬裏,情況當然是完全不一樣的。然而氣氛則是完全一致的,我現在迫切需要的正是描述這種氣氛。借古人的生花妙筆,抒我今日盛衰之感懷。能想出這樣移花接木的絕妙好法,我自己非常得意,不知是哪一路神仙在冥中點化,使我獲得"頓悟",我真想五體投地虔誠膜拜了。是否有文抄公的嫌疑呢?不,決不。我是付出了勞動的,是我把舊酒裝在新瓶中的,我是偷之無愧的。


    下麵先抄一段左太沖《蜀都賦》:


    亞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會,萬商之淵。列隧百重,羅肆巨千。賄貨山積,纖麗星繁。都人士女,袨服靚妝。賈貿墆鬻,舛錯縱橫。異物崛詭,奇於八方。


    上麵列舉了一些奇貨。從這短短的幾句引文裏,也可以看出蜀都的繁華。這種繁華的氣氛,同柏林留給我的印象是完全符合的。


    我再從鮑明遠的《蕪城賦》裏引一段:


    觀基扃之固護,將萬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餘載,竟瓜剖而豆分。澤葵依井,荒葛罥途。壇羅虺蜮,階鬥麏鼯……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頹。直視千裏外,唯見起黃埃。凝思寂聽,心傷已摧。


    這裏寫的是一座蕪城,實際上鮑照是有所寄託的。被炸得一塌糊塗的柏林,從表麵上來看,與此大不相同。然而人們從中得到的感受又何其相似!法西斯頭子們何嚐不想"萬祀而一君"。然而結果如何呢?所謂"第三帝國"被"瓜剖而豆分"了。現在人們在柏林看到的是斷壁頹垣,"直視千裏外,唯見起黃埃"了。據德國朋友告訴我,不用說重建,就是清除現在的垃圾也要用上五十年的時間。德國人"凝思寂聽,心傷已摧",不是很自然的嗎?我自己在德國住了這麽多年,看到眼前這種情況,我心裏是什麽滋味,也就概可想見了。


    然而是我要走的時候了。


    是我離開德國的時候了。


    是我離開哥廷根的時候了。


    我的真正的故鄉向我這遊子招手了。


    一想到要走,我的離情別緒立刻就湧上心頭。我常對人說,哥廷根仿佛是我的第二故鄉。我在這裏住了十年,時間之長,僅次於濟南和北京。這裏的每一座建築,每一條街,甚至一草一木,十年來和我同甘共苦,共同度過了將近四千個日日夜夜。我本來就喜歡它們的,現在一旦要離別,更覺得它們可親可愛了。哥廷根是個小城,全城每一個角落似乎都留下了我的足跡,我仿佛踩過每一粒石頭子,不知道有多少商店我曾出出進進過。看到街上的每一個人都似曾相識。古城牆上高大的橡樹、席勒草坪中芊綿的綠草、俾斯麥塔高聳入雲的尖頂、大森林中驚逃的小鹿、初春從雪中探頭出來的雪鍾、晚秋群山頂上斑斕的紅葉,等等,這許許多多紛然雜陳的東西,無不牽動我的情思。至於那一所古老的大學和我那一些尊敬的老師,更讓我覺得難捨難分。最後但不是最小,還有我的女房東,現在也隻得分手了。十年相處,多少風晨月夕,多少難以忘懷的往事,"當時隻道是尋常",現在卻是可想而不可即,非常非常不尋常了。


    第45節:留德十年(44)


    然而我必須走了。


    我那真正的故鄉向我招手了。


    我忽然想起了唐代詩人劉皂的《旅次朔方》那一首詩:


    客舍並州已十霜


    歸心日夜憶鹹陽


    無端又度桑幹水


    卻望並州是故鄉


    別了,我的第二故鄉哥廷根!


    別了,德國!


    什麽時候我再能見到你們呢?


    三二赴瑞士三二赴瑞士


    我於1945年10月6日離開哥廷根,乘吉普車奔赴瑞士。


    哪裏來的車呢?我在這裏要追溯一下這一段故事。我在上麵幾次提到德國的交通已經完全被破壞,想到瑞士去,必須自己找車。我同張維於是又想到"盟軍"。此時美國駐軍還有一部分留在哥廷根,但是市政管理已經移交給英國。我們就去找所謂軍政府,見到英軍上尉沃特金斯(watkins),他非常客氣,答應幫忙。我們定好10月6日起程。到了這一天,來了一輛車,司機是一個法國人,一位美軍少校陪我們去。據他自己說,他是想借這個機會去遊一遊瑞士。美國官兵隻有在服役一定期間以後,才有權利到瑞士去逛,機會是並不很容易得到的。這位少校不想放棄這個機會,於是就同我們同行了。


    離開哥廷根的共有六個中國人:張維一家三人,劉先誌一家二人,加上我一人。


    我們經過了一些緊張激動的場麵,在車上安頓好,車子立即開動,駛上了舉世聞名的國家高速公路。我回頭看了哥廷根一眼,一句現成的唐詩立即從我嘴裏流出:"客樹回看成故鄉"。哥廷根的煙樹入目清新。但是汽車越開越快,終於變成了一團模糊的陰影,完全消逝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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