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多年的夙願終於實現了,我立即又想到自己的國和家。山川信美非吾土,漂泊天涯胡不歸。適逢1942年德國政府承認了南京漢奸汪記政府,國民黨政府的公使館被迫撤離,撤到瑞士去。我經過仔細考慮,決定離開德國,先到瑞士去,從那裏再設法回國。我的初中同班同學張天麟那時住在柏林,我想去找他,看看有沒有辦法可想。決心既下,就到我認識的師友家去辭行。大家當然都覺得很可惋惜,我心裏也充滿了離情別緒。最難過的一關是我的女房東。此時男房東已經故去,兒子結了婚,住在另外一個城市裏。我是她身邊唯一的一個親人,她是拿我當兒子來看待的。回憶起來她丈夫逝世的那一個深夜,是我跑到大街上去叩門找醫生,回家後又伴她守屍的。如今我一旦離開,五間房子裏隻剩下她孤身一人,冷冷清清,戚戚慘慘,她如何能忍受得了!她一聽到我要走的消息,立刻放聲痛哭。我一想到相處七年,風雨同舟,一旦訣別,何日再見?也不禁熱淚盈眶了。


    到了柏林以後,才知道,到瑞士去並不那麽容易。即便到了那裏,也難以立即回國。看來隻能留在德國了。此時戰爭已經持續了三年。雖然小的轟炸已經有了一些,但真正大規模的猛烈的轟炸,還沒有開始。在柏林,除了食品短缺外,生活看上去還平平靜靜。大街上仍然是車水馬龍,行人熙攘,臉上看不出什麽驚慌的神色。我抽空去拜訪了大教育心理學家施普蘭格爾(e?spranger)。又到普魯士科學院去訪問西克靈教授,他同西克教授共同讀通了吐火羅文。我讀他的書已經有些年頭了,隻是從未晤麵。他看上去非常淳樸老實,木訥寡言。在戰爭聲中仍然伏案苦讀,是一個典型的德國學者。就這樣,我在柏林住了幾天,仍然回到了哥廷根,時間是1942年10月30日。


    我一回到家,女房東仿佛憑空撿了一隻金鳳凰,喜出望外。我也仿佛有遊子還家的感覺。回國既已無望,我隻好隨遇而安,丟掉一切不切實際的幻想,同德國共存亡,同女房東共休戚了。


    我又恢復了七年來的刻板單調的生活。每天在家裏吃過早點,就到高斯-韋伯樓梵文研究所去,在那裏一直工作到中午。午飯照例在外麵飯館裏吃。吃完仍然回到研究所。我現在已經不再是學生,辦完了退學手續,專任教員了。我不需要再到處跑著去上課,隻是有時到漢學研究所去給德國學生上課。主要精力用在自己讀書和寫作上。我繼續鑽研佛教混合梵語,沿著我的博士論文所開闢的道路前進。除了肚子餓和間或有的空襲外,生活極有規律,極為平靜。研究所對麵就是大學圖書館,我需要的大量的有時甚至極為稀奇古怪的參考書,這裏幾乎都有,真是一個理想的學習和寫作的環境。因此,我的寫作成果是極為可觀的。在博士後的五年內,我寫了幾篇相當長的論文,刊登在哥廷根科學院院刊上,自謂每一篇都有新的創見。直到今天,已經過了將近半個世紀,還不斷有人引用。這是我畢生學術生活的黃金時期,從那以後再沒有過了。


    日子雖然過得順利,平靜,但也不能說,一點波折都沒有。德國法西斯政府承認了汪偽政府,這就影響到我們中國留學生的居留問題:護照到了期,到哪裏去請求延長呢?這個護照算是哪一個國家的使館簽發的呢?這是一個事關重大又亟待解決的問題。我同張維等幾個還留在哥廷根的中國留學生,嚴肅地商議了一下,決意到警察局去宣布自己為無國籍者,這在國際法上是可以允許的。所謂"無國籍者"就是對任何國家都沒有任何義務,但同時也不受任何國家的保護。其中是有一點風險的,然而事已至此,隻好走這一步了。從此我們就變成了像天空中的飛鳥一樣的人,看上去非常自由自在,然而任何人都能傷害它。


    第24節:留德十年(23)


    事實上,並沒有任何人傷害我們。在轟炸和飢餓的交相壓迫下,我的日子過得還算是平靜的。我每天又機械地走過那些我已經走了七年的街道,我熟悉每一座房子,熟悉每一棵樹。即使閉上眼睛,我也決不會走錯了路。但是,一到禮拜天,就來了我難過的日子。我仍然習慣於一大清早就到席勒草坪去,腳步不由自主地向那個方向轉。席勒草坪風光如故,麵貌未改,仍然是綠樹四合,芳草含翠。但是,此時我卻是形單影隻,當年那幾個每周必碰頭的中國朋友,都已是天各一方,世事兩茫茫了。


    我感到淒清與孤獨。


    十七大轟炸十七大轟炸


    然而來了大轟炸。


    戰爭已經持續了三四年。最初一兩年,英美蘇的飛機也曾飛臨柏林上空,投擲炸彈。但那時技術水平還相當低,炸彈隻能炸壞高層樓房的最上一二層,下麵炸不透。因此每一座高樓都有的地下室就成了全樓的防空洞,固若金湯,人們呆在裏麵,不必擔憂。即使上麵中了彈,地下室也隻是搖晃一下而已。德國法西斯頭子都是說謊專家、牛皮大王,這一件事他們也不放過。他們在廣播裏報紙上,嘲弄又加吹噓,說盟軍的飛機是紙糊的,炸彈是木製的,德國的空防係統則是銅牆鐵壁。政治上比較天真的德國人民,譁然和唱,全國一片歡騰。


    然而曾幾何時,盟軍的轟炸能力陡然增強。飛來的次數越來越多,每一次飛機的數目也越增越多。不但白天來,夜裏也能來。炸彈穿透力量日益提高,由穿透一兩層提高到穿透七八層,最後十幾層樓也抵擋不住。炸彈由樓頂穿透到地下室,然後爆炸,此時的地下室就再無安全可言了。我離開柏林不久,英國飛機白天從西向東飛,美國飛機晚上從東向西飛,在柏林"鋪起了地毯"。所謂"鋪地毯"是此時新興的一個名詞,意思是,飛機排成了行列,每隔若幹米丟一顆炸彈,前後左右,不留空隙,就像客廳裏舖地毯一樣。到了此時,法西斯頭子王顧左右而言他,以前的牛皮仿佛根本沒有吹過,而老實的德國人民也奉陪健忘,再也不提什麽紙糊木製了。


    哥廷根是個小城,最初盟國飛機沒有光臨。到了後來,大城市已經炸遍,有的是接二連三地炸,小城市於是也蒙垂青。哥廷根總共被炸過兩次,都是極小規模的,鋪地毯的光榮沒有享受到。這裏的人民普遍大意,全城沒有修築一個像樣的防空洞。一有警報,就往地下室裏鑽。燈光管製還是相當嚴的。每天晚上,在全城一片黑暗中,不時有"licht


    aus!"(滅燈!)的呼聲喊起,迴蕩在夜空中,還頗有點詩意哩。有一夜,英國飛機光臨了,我根本無動於衷,擁被高臥。後來聽到炸彈聲就在不遠處,樓頂上的窗子已被震碎。我一看不妙,連忙狼狽下樓,鑽入地下室裏。心裏自己念叨著:以後要多加小心了。


    第二天早起進城,聽到大街小巷都是清掃碎玻璃的嘩啦嘩啦聲。原來是英國飛機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們投下的是氣爆彈,目的不在傷人,而在震碎全城的玻璃。他們隻在東西城門處各投一顆這樣的炸彈,全城的玻璃大部分都被氣流摧毀了。


    萬沒有想到,我在此時竟碰到一件怪事。我正在嘩啦聲中,沿街前進,走到兵營操場附近,從遠處看到一個老頭,彎腰屈背,仔細看什麽。他手裏沒有拿著笤帚之類的東西,不像是掃玻璃的。走到跟前,我才認清,原來是德國飛機製造之父、蜚聲世界的流體力學權威普蘭特爾(prandtl)教授。我趕忙喊一聲:"早安,教授先生!"他抬頭看到我,也說了聲:"早安!"他告訴我,他正在看操場周圍的一段短牆,看炸彈爆炸引起的氣流是怎樣摧毀這一段短牆的。他嘴裏自言自語:"這真是難得的機會!我的流體力學試驗室裏是無論如何也裝配不起來的。"我陡然一驚,立刻又肅然起敬。麵對這樣一位抵死忠於科學研究的老教授,我還能說些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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