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情緒低沉,我必須想法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至高無上的夢就是出國鍍金。我常常麵對屋前的枝葉繁茂花朵鮮艷的木槿花,麵對小花園裏的亭台假山,做著出國的夢。同時,在燈紅酒綠中,又會驀地感到手中的飯碗在動搖。二十剛出頭的年齡,卻心懷百歲之憂,我的精神無論如何也振作不起來。我有時候想:就這樣混下去吧,反正自己毫無辦法,空想也白搭。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我這輛車還沒駛到山前,等到了山前再說吧。


    然而不行。別人出國留學鍍金的消息,不時傳入自己耳中。一聽到這種消息,就像我看別人一樣,我也是渾身發抖。我遙望歐山美水,看那些出國者如神仙中人。而自己則像人間凡夫,"更隔蓬山千萬重"了。


    我就這樣度過了一整年。


    二天賜良機二天賜良機


    正當我心急似火而又一籌莫展的時候,真像是天賜良機,我的母校清華大學同德國學術交換處(daad)簽訂了一個合同:雙方交換研究生,路費製裝費自己出,食宿費相互付給:中國每月三十塊大洋,德國一百二十馬克。條件並不理想,一百二十馬克隻能勉強支付食宿費用。相比之下,官費一個月八百馬克,有天淵之別了。


    然而,對我來說,這卻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非抓住不行了。我在清華名義上主修德文,成績四年全優(這其實是名不副實的),我一報名,立即通過。但是,我的困難也是明擺著的:家庭經濟瀕於破產,而且親老子幼。我一走,全家生活靠什麽來維持呢?我麵對的都是切切實實的現實困難,在狂喜之餘,不由得又心憂如焚了。


    我走到了一個歧路口上:一條路是桃花,一條路是雪。開滿了桃花的路上,雲蒸霞蔚,前程似錦,不由得你不想往前走。堆滿了雪的路上,則是暗淡無光,擺在我眼前是終生青衾,老死學宮,天天為飯碗而搏鬥,時時引"安靜"為鑑戒。究竟何去何從?我逢到了生平第一次重大抉擇。


    出我意料之外,我得到了我叔父和全家的支持。他們對我說:我們咬咬牙,過上兩年緊日子;隻要餓不死,就能迎來勝利的曙光,為祖宗門楣增輝。這種思想根源,我是清清楚楚的。當時封建科舉的思想,仍然在社會上流行。人們把小學畢業看作秀才,高中畢業看作舉人,大學畢業看作進士,而留洋鍍金則是翰林一流。在人們眼中,我已經中了進士。古人說:沒有場外的舉人。現在則是場外的進士,我眼看就要入場,焉能懸崖勒馬呢?


    第4節:留德十年(3)


    認為我很"安靜"的那一位宋還吾校長,也對我完全刮目相看,表現出異常的殷勤,親自帶我去找教育廳長,希望能得到點資助。但是,我不成才,我的"安靜"又害了我,結果空手而歸,再一次讓校長失望。但是,他熱情不減,又是勉勵,又是設宴歡送,相期學成歸國之日再共同工作,令我十分感動。


    我高中的同事們,有的原來就是我的老師,有的是我的同輩,但年齡都比我大很多。他們對我也是刮目相看。年輕一點的教員,無不患上了留學熱。也都是望穿秋水,欲進無門,誰也沒有辦法。現在我忽然撈到了鍍金的機會,洋翰林指日可得,宛如蟄龍升天,他年回國,決不會再呆在濟南高中了。他們羨慕的心情溢於言表。我忽然感覺到,我簡直成了《儒林外史》中的範進,雖然還缺一個老泰山胡屠戶和一個張鄉紳,然而在眾人心目中,我忽然成了特殊人物,覺得非常可笑。我雖然還沒有春風得意之感,但是內心深處是頗為高興的。


    但是,我的困難是顯而易見的。除了前麵說到的家庭經濟困難之外,還有製裝費和旅費。因為知道,到了德國以後,不可能有餘錢買衣服,在國內製裝必須周到齊全。這都需要很多錢。在過去一年內,我從工資中節餘了一點錢,數量不大;向朋友借了點錢,七拚八湊,勉強做了幾身衣服,裝了兩大皮箱。長途萬裏的旅行準備算是完成了。此時,我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酸、甜、苦、辣,攪和在一起,但是決沒有像調和雞尾酒那樣美妙。我充滿了渴望,而又忐忑不安,有時候想得很美,有時候又憂心忡忡,在各種思想矛盾中,迎接我生平第一次大抉擇,大冒險。三在北平的準備工作三在北平的準備工作


    我終於在1935年8月1日離開了家。我留下的是一個破敗的家,老親、少妻、年幼子女。這樣一個家和我這一群親人,他們的命運誰也不知道,正如我自己的命運一樣。生離死別,古今同悲。江文通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他又說:"割慈忍愛,離邦去裏,瀝泣共訣,抆血相視。"我從前讀《別賦》時,隻是欣賞它的文采。然而今天自己竟成了賦中人。此情此景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臨離家時,我思緒萬端。叔父、嬸母、德華(妻子),女兒婉如牽著德華的手,才出生幾個月的延宗酣睡在母親懷中,都送我到大門口。嬌女、幼子,還不知道什麽叫離別,也許還覺得好玩。雙親和德華是完全理解的。我眼裏含著淚,硬把大量的眼淚壓在肚子裏,沒有敢再看他們一眼--我相信,他們眼裏也一定噙著淚珠--,扭頭上了洋車,隻有大門樓上殘磚敗瓦的影子在我眼前一閃。


    我先乘火車到北平。辦理出國手續,隻有北平有可能,濟南是不行的。到北平以後,我先到沙灘找了一家公寓,賃了一間房子,存放那兩隻大皮箱。立即趕赴清華園,在工字廳招待所找到了一個床位,同屋的是一位比我高幾級的清華老畢業生,他是什麽地方保險公司的總經理。夜半聯床,娓娓對談。他再三勸我,到德國後學保險。將來回國,飯碗決不成問題,也許還是一隻金飯碗。這當然很有誘惑力,但卻同我的願望完全相違。我雖向無大誌,可是對做官、經商,卻決無興趣,對發財也無追求。對這位老學長的盛意,我隻有心領了。


    此時正值暑假,學生幾乎都離校回家了。偌大一個清華園,靜悄悄的。但是風光卻更加旖旎,高樹蔽天,濃陰匝地,花開綠叢,蟬鳴高枝;荷塘裏的荷花正迎風怒放,西山的紫氣依舊幻奇。風光雖美,但是我心中卻感到無邊的寂寞。僅僅在一年前,當我還是學生的時候,我那眾多的小夥伴都還聚在一起,或臨風朗讀,或月下抒懷。黃昏時漫步荒郊,回校後餘興尚濃,有時候沿荷塘步月,領略荷塘月色的情趣,其樂融融,樂不可支。然而曾幾何時,今天卻隻剩下我一個人又回到水木清華,睹物思人,對月興嘆,人去樓空,宇宙似乎也變得空蕩蕩的,令人無法忍受了。


    我住的工字廳是清華的中心。我的老師吳宓先生的"藤影荷聲之館"就在這裏。他已離校,我隻能透過玻璃窗子看室中的陳設,不由得憶起當年在這裏高談闊論時的情景,心中黯然。離開這裏不遠就是那一間臨湖大廳,"水木清華"四個大字的匾就掛在後麵。這個廳很大,裏麵擺滿了紅木家具,氣象高雅華貴。平常很少有人來,因此幽靜得很。幾年前,我有時候同吳組緗、林庚、李長之等幾個好友,到這裏來閑談。我們都還年輕,有點不知道天高地厚,說話海闊天空,旁若無人。我們不是糞土當年萬戶侯,而是揮斥當代文學家。記得茅盾的《子夜》出版時,我們幾個人在這裏碰頭,議論此書。當時意見截然分成兩派:一派完全肯定,一派基本否定,大家爭吵了個不亦樂乎。我們這種侃大山,一向沒有結論,也不需要有結論。各自把自己的話盡量誇大其詞地說完,然後再談別的問題,覺得其樂無窮。今天我一個人來到這間大廳裏,睹物思人,又不禁有點傷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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