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豐富複雜的經歷,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有的。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看,這些經歷也是十分可寶貴的。經驗和教訓,從中都可以吸取,對人對己都會有點好處的。我自己如果秘而不宣,確有"自私自利"之嫌。因此,我決心聽從別人的建議,改變以前的想法,把自己一生的經歷實事求是地寫出來。我特別強調"實事求是"四字,因為寫自傳不是搞文學創作,讓自己的幻想縱橫馳騁。我寫自傳,隻寫事實。這是否也能寫成文學作品,我在這裏存而不論。古今中外頗有大文學家把自傳寫成文學創作的。德國最偉大的詩人歌德就是其中之一。他的dichtung


    und wahrheit(《創作與真理》)可以為證。我個人認為,大文學家可以,我則不可。我這裏隻有wahrheit,而無dichtung。


    但是,如此複雜的工作決不能畢其功於一役。我目前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沒有太多的餘閑,我隻能分段解決。我把我七十多年的生命分成八個階段:


    一故鄉時期


    二在濟南上中學時期


    三清華大學、中學教員時期


    四留德十年


    五解放前夕


    六五六十年代


    七牛棚雜憶


    八1978年以後


    在1988年,我斷斷續續寫成了四和七兩部草稿。現在先把四"留德十年"整理出來,讓它帶著我的祝福走向世界吧!撏扯雪芹做一絕:


    毫無荒唐言


    半把辛酸淚


    作者並不癡


    人解其中味


    以上算是楔子。


    一留學熱一留學熱


    五六十年以前,一股濃烈的留學熱瀰漫全國,其聲勢之大決不下於今天。留學牽動著成千上萬青年學子的心。我曾親眼看到,一位同學聽到別人出國而自己則無份時,一時渾身發抖,眼直口呆,滿麵流汗,他內心震動之劇烈可想而知。


    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呢?仔細分析其中原因,有的同今天差不多,有的則完全不同。相同的原因我在這裏不談了。不同的原因,其根柢是社會製度不同。那時候有兩句名言:"畢業即失業";"要努力搶一隻飯碗"。一個大學畢業生,如果沒有後門,照樣找不到工作,也就是照樣搶不到一隻飯碗。如果一個人能出國一趟,當時稱之為"鍍金",一回國身價百倍,金光閃爍,好多地方會搶著要他,成了"搶手貨"。


    當時要想出國,無非走兩條路:一條是私費,一條是官費。前者隻有富商、大賈、高官、顯宦的子女才能辦到。後者又有兩種:一種是全國性質的官費,比如留英庚款、留美庚款之類;一種是各省舉辦的。二者都要經過考試。這兩種官費人數都極端少,隻有一兩個。在芸芸學子中,走這條路,比駱駝鑽針眼還要困難。是否有走後門的?我不敢說絕對沒有。但是根據我個人的觀察,一般是比較公道的,錄取的學員中頗多英俊之才。這種官費錢相當多,可以在國外過十分舒適的生活,往往令人羨煞。


    我當然也患了留學熱,而且其嚴重程度決不下於別人。可惜我投胎找錯了地方,我的家庭在鄉下是貧農,在城裏是公務員,連個小官都算不上。平常日子,勉強餬口。我於1934年大學畢業時,叔父正失業,家庭經濟實際上已經破了產,其貧窘之狀可想而知。私費留學,我想都沒有想過,我這個癩蛤蟆壓根兒不想吃天鵝肉,我還沒有糊塗到那個程度。官費留學呢,當時隻送理工科學生,社會科學受到歧視。今天歧視社會科學,源遠流長,我們社會科學者運交華蓋,隻好怨我們命苦了。


    總而言之,我大學一畢業,立刻就倒了黴,留學無望,飯碗難搶;臨淵羨魚,有網難結;窮途痛哭,無地自容。母校(省立濟南高中)校長宋還吾先生要我回母校當國文教員,好像絕處逢生。但是我學的是西洋文學,滿腦袋歌德、莎士比亞,一旦換為屈原、杜甫,我換得過來嗎?當時中學生頗有"駕"教員的風氣。所謂"駕",就是趕走。我自己"駕"人的經驗是有一點的,被"駕"的經驗卻無論如何也不想沾邊。我考慮再三,到了暑假離開清華園時,我才咬了咬牙:"你敢請我,我就敢去!"大有破釜沉舟之概了。


    省立濟南高中是當時全山東唯一的一所高級中學。國文教員,待遇優渥,每月一百六十塊大洋,是大學助教的一倍,折合今天人民幣,至少可以等於三千二百元。這是頗有一些吸引力的。為什麽這樣一隻"肥"飯碗竟無端落到我手中了呢?原因是有一點的。我雖然讀西洋文學,但從小喜歡舞筆弄墨,發表了幾篇散文,於是就被認為是作家,而在當時作家都是被認為能教國文的,於是我就成了國文教員。但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深知自己能吃幾碗幹飯,心虛在所難免。我真是如履薄冰似的走上了講台。


    第3節:留德十年(2)


    但是,宋校長真正聘我的原因,還不就這樣簡單。當時山東中學界搶奪飯碗的搏鬥是異常激烈的。常常是一換校長,一大批教員也就被撤換。一個校長身邊都有一個行政班子,教務長,總務長,訓育主任,會計,等等,一應俱全,好像是一個內閣。在外圍還有一個教員隊伍,這些人都是與校長共進退的。這時山東中學教育界有兩大派係:北大派與師大派,兩者勾心鬥角,爭奪地盤。宋校長是北大派的頭領,與當時的教育廳長何思源,是菏澤六中和北京大學的同學,私交頗深。有人說,如果宋校長再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與何在國外也是同學,則他的地位會更上一層樓,不止是校長,而是教育廳的科長了。


    總之,宋校長率領著北大派浩蕩大軍,同師大派兩軍對壘。他需要支持,需要一支客軍。於是一眼就看上了我這個超然於兩派之外的清華大學畢業生,兼高中第一級的畢業生。他就請我當了國文教員,授意我組織高中畢業同學會,以壯他的聲勢。我雖涉世未深,但他這一點苦心,我還是能夠體會的。可惜我天生不是幹這種事的料,我不會吹牛拍馬,不願陪什麽人的太太打麻將。結果同學會沒有組成,我感到抱歉,但是無能為力。宋校長對別人說:"羨林很安靜!"宋校長不愧是北大國文係畢業生,深通國故,有很高的古典文學造詣,他使用了"安靜"二字,借用王國維的說法,一著此二字,則境界全出,勝似別人的千言萬語。不幸的是,我也並非白癡,多少還懂點世故,聆聽之下,心領神會;然而握在手中的那一隻飯碗,則搖搖欲飛矣。


    因此,我必須想法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到哪裏去呢?"抬眼望盡天涯路",我隻看到人海茫茫,沒有一個歸宿。按理說,我當時的生活和處境是相當好的。我同學生相處得很好。我隻有二十三歲,不懂什麽叫架子。學生大部分同我年齡差不多,有的比我還要大幾歲,我覺得他們是夥伴。我在一家大報上主編一個文學副刊,可以刊登學生的文章,這對學生是極有吸引力的。同教員同事關係也很融洽,幾乎每周都同幾個誌同道合者,出去吃小館,反正工資優厚,物價又低,誰也不會吝嗇,感情更易加深。從外表看來,真似神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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