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留德十年(4)


    在這期間,我有的是空閑。我曾拜見了幾位老師。首先是馮友蘭先生,據說同德國方麵簽訂合同,就是由於他的斡旋。其次是蔣廷黻先生,據說他在簽訂合同中也出了力。他懇切勸我說,德國是法西斯國家,在那裏一定要謹言慎行,免得惹起麻煩。我感謝師長的叮囑。我也拜見了聞一多先生,這是我同他第一次見麵,不幸的是,也是最後一次見麵。等到十一年後我回國時,他早已被國民黨反動派暗殺了。他是一位我異常景仰的詩人和學者。當時談話的內容我已經完全忘記,但是他的形象卻永遠留在我心中。


    有一個晚上,吃過晚飯,孤身無聊,信步走出工字廳,到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中所描寫的荷塘邊上去散步。於時新月當空,萬籟無聲。明月倒影荷塘中,比天上那一個似乎更加圓明皎潔。在月光下,荷葉和荷花都失去了色彩,變成了灰濛濛的一個顏色。但是縷縷荷香直逼鼻管,使我仿佛能看到翠綠的荷葉和紅艷的荷花。荷葉叢中閃熠著點點的火花,是早出的螢火蟲。小小的火點動盪不定,忽隱忽現,仿佛要同天上和水中的那個大火點,爭光比輝。此時,宇宙間仿佛隻剩下了我一個人。前麵的鵬程萬裏,異鄉漂泊;後麵的親老子幼的家庭,都離開我遠遠的,遠遠的,陷入一層薄霧中,望之如蓬萊仙山了。


    但是,我到北平來是想辦事兒的,不是來做夢的。當時的北平沒有外國領館,辦理出國護照的簽證,必須到天津去。於是我同喬冠華就聯袂乘火車赴天津,到俄、德兩個領館去請求籤證。手續決沒有現在這樣複雜,領館的俄、德籍的工作人員,隻簡簡單單地問了幾句話,含笑握手,並祝我們一路順風。我們的出國手續就全部辦完,隻等出發了。


    回到北平以後,幾個朋友在北海公園為我餞行,記得有林庚、李長之、王錦弟、張露薇等。我們租了兩隻小船,蕩舟於荷花叢中。接天蓮葉,映日荷花,在太陽的照射下,紅是紅,綠是綠,各極其妙。同那天清華園的荷塘月色,完全不同了。我們每個人都興高采烈,臧否人物,指點時政,意氣風發,所向無前,"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們真仿佛成了主宰沉浮的英雄。玩了整整一天,盡歡而散。


    千裏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終於到了應該啟程的日子。八月三十一日,朋友們把我們送到火車站,就是現在的前門老車站。當然又有一番祝福,一番叮囑。在登上火車的一剎那,我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句舊詩:"萬裏投荒第二人"。


    四滿洲車上四滿洲車上


    當年想從中國到歐洲去,飛機沒有,海路太遙遠又麻煩,最簡便的路程就是蘇聯西伯利亞大鐵路。其中一段通過中國東三省。這幾乎是唯一的可行的路;但是有麻煩,有困難,有疑問,有危險。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在東三省建立了所謂"滿洲國",這裏有危險。過了"滿洲國",就是蘇聯,這裏有疑問。我們一心想出國,必須麵對這些危險和疑問,義無反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們仿佛成了那樣的英雄了。


    車到了山海關,要進入"滿洲國"了。車停了下來,我們都下車辦理入"國"的手續。無非是填幾張表格,這對我們並無困難。但是每人必須交手續費三塊大洋。這三塊大洋是一個人半月的飯費,我們真有點捨不得。既要入境,就必須繳納,這個"買路錢"是省不得的。我們萬般無奈,掏出三塊大洋,遞了上去,臉上盡量不流露出任何不滿的表情,說話更是特別小心謹慎,前去是一個布滿了荊棘的火坑,這一點我們比誰都清楚。


    幸而沒有出麻煩,我們順利過了"關",又登上車。我們意識到自己所在的是一個什麽地方,個個謹慎小心,說話細聲細氣。到了夜裏,我們沒有注意,有一個年輕人進入我們每四個人一間的車廂,穿著長筒馬靴,英俊精神,給人一個頗為善良的印象,年紀約摸二十五六歲,比我們略大一點。他向我們點頭微笑,我們也報以微笑,以示友好。逢巧他就睡在我的上鋪上。我們並沒有對他有特別的警惕,覺得他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旅客而已。


    我們睡下以後,車廂裏寂靜下來,隻聽到火車奔馳的聲音。車外是滿洲大平原,我們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不想去看,一任"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裏直奔,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我正朦朧欲睡,忽然上鋪發出了聲音:


    "你是幹什麽的?"


    "學生。"


    "你從什麽地方來的?"


    "北平。"


    "現在到哪裏去?"


    "德國。"


    "去幹嗎?"


    "留學。"


    一陣沉默。我以為天下大定了。頭頂上忽然又響起了聲音,而且一個滿頭黑髮的年輕的頭從上鋪垂了下來。


    第6節:留德十年(5)


    "你覺得滿洲國怎麽樣?"


    "我初來乍到,說不出什麽意見。"


    又一陣沉默。


    "你看我是哪一國人?"


    "看不出來。"


    "你聽我說話像哪一國人?"


    "你中國話說得蠻好,隻能是中國人。"


    "你沒聽出我說話中有什麽口音嗎?"


    "聽不出來。"


    "是否有點朝鮮味?"


    "不知道。"


    "我的國籍在今天這個地方無法告訴。"


    "那沒有關係。"


    "你大概已經知道我的國籍了,同時也就知道了我同日本人和滿洲國的關係了。"


    我立刻警惕起來:


    "我不知道。"


    "你談談對滿洲國的印象,好嗎?"


    "我初來乍到,實在說不出來。"


    又是一陣沉默,隻聽到車下輪聲震耳。我聽到頭頂上一陣窸窣聲,年輕的頭縮回去了,微微地嘆息了一聲,然後真正天下太平,我也真正進入了睡鄉。


    第二天(9月2日)早晨到了哈爾濱,我們都下了車。那個年輕人也下了車,臨行時還對我點頭微笑。但是,等我們辦完了手續,要離開車站時,我瞥見他穿著筆挺的警服,從警察局裏走了出來,仍然是那一雙長筒馬靴。我不由得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回憶夜裏車廂裏的那一幕,我真不寒而慄,心裏充滿了後怕。如果我不夠警惕順嘴發表了什麽意見,其結果將會是怎樣?我不敢想下去了。


    啊,"滿洲國"!這就是"滿洲國"!


    五在哈爾濱五在哈爾濱


    我們必須在哈爾濱住上幾天,置辦長途旅行在火車上吃的東西。這在當時幾乎是人人都必須照辦的。


    這是我第一次到哈爾濱來。第一個印象是,這座城市很有趣。樓房高聳,街道寬敞,到處都能看到俄國人,所謂白俄,都是十月革命後從蘇聯逃出來的。其中有貴族,也有平民;生活有的好,有的壞,差別相當大。我久聞白俄大名,現在才在哈爾濱見到,心裏覺得非常有趣。


    我們先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讓自己緊張的精神鬆弛一下。在車站時,除了那位穿長筒馬靴的"朝鮮人"給我的刺激以外,還有我們同行的一位敦福堂先生。此公是學心理學的,但是他的心理卻實在難以理解。就要領取行李離車站,他忽然發現,他託運行李的收據丟了,行李無法領出。我們全體同學六人都心急如焚,於是找管理員,找站長,最後用六個人所有的證件,證明此公確實不想冒領行李,問題才得到解決。到了旅店,我們的餘悸未退,精神依然亢奮。然而敦公向口袋裏一伸手,行李託運票赫然具在。我們真是啼笑皆非,敦公卻怡然自得。以後在半個多月的長途旅行中,這種局麵重複了幾次。我因此得出了一個結論:此公凡是能丟的東西一定要丟一次,最後總是化險為夷,逢凶化吉。關於這樣的事情,下麵就不再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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