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山


    《萬泉集》問世以後,我寫的散文小品又已達到了相當的數量,可以編定一個新集子了。於是委託李錚先生搜集、整理,以便編成集子。有新集子就必須有新名字。我有一個習慣:用與自己有關的地名為集名。但是,在燕園中,與自己有關的幾個地名都使用過了。幾番考慮,想到住房樓旁的小山。北大有一個“未名湖”,“未名”者,尚未命名之謂也。但是,時間一久,“未名”就成了湖名。這一座小山當然更不會有什麽文人學士給它起名字,連“未名”這個名都沒有,遑論其他。我自認對這一座小山最了解。在我的生活中,它占有重要的地位;在我的思想感情中,它占的地位更重要。在我眼中和心中,它是活的,它能同我說話,對我它能表達感情。它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是有靈魂的。我們倆是最知己的朋友。現在出集子,想起一個名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非小山莫屬了。


    附上一篇《小山賦》,以見一斑。


    說它是山,


    它不是山;


    說它非山,


    它又是山。


    四五米高,


    六七米寬,


    東西長約三十米,


    看上去並不太短。


    既不蜿蜒,


    也不巉岩,


    又似蜿蜒,


    又似巉岩,


    儼然矗立在兩樓間。


    東頭一棵蒼鬆,


    西頭一棵翠柏,


    樹齡都在三四百年。


    中間一棵榆樹,


    枝柯刺青天。


    冬雪皚皚,


    夏日炎炎,


    秋天黃桷被霜染。


    隻有初春,


    景有獨艷。


    繁花遍地,


    碧草芊芊。


    一夜東風送春暖,


    遍山開滿了二月蘭。


    四時風光不同,


    我則故我依然。


    看書眼酸,


    寫作神倦;


    小山能解我乏,


    每常一日五盤恆。


    它伴我痛苦,


    它陪我狂歡,


    看我送走了幾個親眷,


    伴我多少個長夜無眠。


    我眼中的小山是朋友,


    我心中的小山是夥伴。


    說它是山,


    它不是山;


    說它非山,


    它又是山。


    山不在高,


    有仙則顯。


    這裏隻是渺予一人,


    哪裏來的神?


    哪裏來的仙?


    它隻是平凡又平凡,


    它平凡到超過蓬萊,


    它平凡到超過三山,


    它平凡到超過大千世界三千。


    隻有我一人了解其中意蘊,


    我的小山,


    我的小山。


    台遊隨筆


    楔子


    1999年三四月間,我應邀赴台灣參加法鼓人文社會學院舉辦的“人文關懷與社會實踐係列學術研討會——人的素質”的討論會。來去僅有十天,行色匆匆,見聞難廣。但是,我畢竟去過許多地方。我雖已至望九之年,老態龍鍾,步履維艱;耳雖不聰,尚能聞聲;目雖不明,尚能見物,又因為神誌還沒有完全糊塗,見聞之餘,必有所感。有時候心潮騰湧,不能自己,逼迫著我把見聞的印象和感觸,從內心移到紙上來,我抗禦不住這種逼迫,於是就拿起筆來。


    我原來設想有兩種寫法,一是把印象最深感觸最多的情景寫成單篇的文章;一是在一個大題目下,寫成一篇篇長短不均的文章,分別成為單篇,合則成為一個整體。最後我決定了採用後者,總題目就叫做“台遊隨筆”,獻給想了解台灣而尚未能親往的讀者。


    初抵台北


    飛機在減速下降,穿過一片白雲,看到了一片碧藍的天空。再穿過一片白雲,看到下麵極深極深的地方是一片碧藍的海水。再過一兩分鍾,就看到了蜿蜒起伏的陸地,我心裏想:台灣到了。


    台灣果然到了。


    不久我們的飛機就降落在台北機場上。


    我雖然是初次來台灣,但是台灣對我並不陌生。我在讀小學時在歷史和地理課中,對台灣已經頗為熟悉了。我知道,中國這一個第一寶島,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白明末清初以來,就交了華蓋運。西方新興的殖民主義國家看上了他,倚仗著自己的堅船利炮,不遠數萬裏,從歐洲竄到台灣來,企圖據為已有。哪裏有侵略,哪裏就有抵抗。於是鄭芝龍、鄭成功父子相繼率領民眾驅逐海寇。甲午戰役以後,倭寇又入侵寶島。唐景崧、劉永福等人,又率眾抵抗。此時清廷已腐朽透頂,把台灣拱手送人,什麽仁人誌士也無能為力了。


    記得在清華讀書時,在吳宓(雨僧)先生的詩集注中,讀到了台灣愛國誌士邱逢甲的兩句詩:


    地陷東南留大島


    天生豪傑救中原


    豪邁的詩句,擲地可作金石聲,讀之令人迴腸盪氣,浩然之氣陡增。這兩句詩,幾十年來我一直不能忘記。今天我來到了台灣,雙足一踏上台灣的土地,這兩句詩立即響在我的心中。我想到古書上的兩句話,我想套用在台灣上:“台灣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汙之地。”我覺得,從今天的政治形勢來看,我們海峽兩岸的同胞,如果都能記住這兩句詩和這兩句話,將會是大有好處的。


    台北街頭小景


    街頭小景,多麽美妙動人的標題!


    人們大概認為,我一到台北,立即迫不及待地走上街頭,在車水馬龍中,市聲喧闐裏,佇立街旁,凝神潛慮,靜觀眼前的花花世界,難得的印象,從眼中流入心中,形成妙文,既以悅己,兼以悅人。


    實際情況卻正好相反。


    我在台北十天,除了臥病的那兩天外,天天是從富都大飯店上車,或到會場下車,或到法鼓山下車,或到中央研究院下車,或到台灣大學下車,或到故宮博物院下車,或到圓山大酒店下車,根本沒有逛過街,連晚上9時以後據說可以與日本東京銀座媲美的街頭夜景,我也沒有動過心。台北的街頭小景,完全是我透過汽車的玻璃用眼睛看到的,並沒有什麽真實的感受。


    我原來覺得,台北離我遠得很,像“三山半落青天外”那樣不知多麽遠。我也從來沒有敢希望親臨其境。然而,我今天確確實實是來到了台北。腳一踏上台北的土地,就使我大吃一驚,吃驚的不是像愛麗絲漫遊奇境那樣,而是像回到了五十年前的老家那樣。街上來來往往,衣服穿著,跟大陸上一模一樣。街道的建構,有一些地段同香港一樣,人行道上有閣樓,下雨也不會挨淋。說的話很接近普通話,不像廣州、香港那樣的南蠻鴃舌之音。特別引人注目的是,滿街的匾額都是繁體字。不見自行車,沒有交通警,車輛行人都服從紅綠燈的指揮。堵車時,讓我立刻就想到泰國曼穀。長時間的堵車,前進不得,後退不行。此時隻有摩托車像大海中的遊魚,從汽車行列的空隙中,蜿蜒前進,轉瞬就能走出去很遠,令車中焦急的人羨煞。摩托車後座上時有靚女,頭戴鋼盔,秀髮在風中飄揚,是一道很美很美的風景線。我細察街旁的商店,檳榔店特多,這大概與當地的氣候有關。我也乘坐過計程車,車前座位旁沒有防劫車玻璃板。其中消息,頗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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