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周先生自己講搜尋石頭的故事,也是非常有趣的。他不論走到什麽地方,一聽到有奇石,便把一切都放下,不吃,不喝,不停,不睡,不管黑天白日,不管颳風下雨,不避危險,不顧困難,非把石頭弄到手不行。館內的藏石,有很多塊都隱含著一個動人的故事。中國古書上說:“精誠所加,金石為開。”這話在周鎮榮先生身上得到了證明。宋代大書法家米芾酷愛石頭,有“米顛拜石”的傳說。我看,周先生之顛決不在米芾之下。這也算是石壇佳話吧。


    無獨有偶,回到北京以後,到了4月26日,我在《中國醫藥報》上讀到了一篇文章:《石頭情結》,講的是著名美學家王朝聞先生酷愛石頭的故事。王先生我是認識的,好多年以前我們曾同在桂林開過會。灕江泛舟,同乘一船,在山清水秀瀰漫幹坤的綠色中,我們曾談過許多事情。對其為人和為學,我是衷心敬佩的。當時他大概對石頭還沒有產生興趣,所以沒有談到石頭。文章說:“十多年前在朝聞老家裏幾乎見不到幾塊石頭,近幾年他家似乎成了石頭的世界。”我立即就想到:“這不是另外一個奇石館嗎?”朝聞老大器晚成,直到快到耄耋之年,才形成了石頭情結。一旦形成,遂一發而不能遏止。他愛石頭也到了顛的程度。他是以一個雕塑家、美學家的目光與感情來欣賞石頭的,凡人們在石頭上看不到的美,他能看到。他驚呼:“大自然太神奇了。”這比我在上麵講到的晉人高呼“奈何!奈何!”的情景,進了一大步。


    石頭到處都有,但不是人人都愛。這裏麵有點天分,有點緣分。這兩件東西並不是人人都能有的。認識這樣的人,是不是也要有點緣分呢?我相信,我是有這個緣分的。在不到兩個月的短短的時間內,我竟能在極南極南的曼穀認識了有石頭情結的周鎮榮先生,又在極北極北的北京知道了老友朝聞老也有石頭情結。沒有緣分,能夠做得到嗎?請原諒我用中國流行的辦法稱朝聞老為北顛,稱鎮榮先生為南顛。南北二顛,頑石之友。在茫茫人海芸芸眾生中,這樣的顛是極為難見的。知道和了解南北二顛的人,到目前為止,恐怕也隻有我一個人。我相信,通過我這一篇短文,通過我的緣分,南北二顛會互相知名的,他們之間的緣分也會啟發出來的。有朝一日,南周北王會各捧奇石相會於北京或曼穀,他們會掀髯(可惜兩人都沒有髯,行文至此,不得不爾)一笑的,他們都會感激我的。這樣一來,豈不猗歟盛哉!我馨香禱祝之矣。


    “野火!”


    天寒風急,風砂擊麵,鎬下如雨,地堅如石。北梁子上正展開一場挖坑天的大戰。這地方是一個山崗,四麵都沒有屏障。從八達嶺上掃下來的狂風以驚人的力量和速度撲向這裏,把人們吹得像水上的浮萍。而挖坑的活動也十分艱苦。地麵上鬆鬆的一層浮土,幾鎬刨下去,就露出了膠泥。這玩意兒是軟硬不吃,一鎬刨上仿佛是塊硬橡皮,隻顯出一點點淺淺個鎬痕,卻掉不下多少來。刨不了幾下,人們的手就給震出了血,有的人連虎口都給震裂了。


    往年在這數九寒天,人們早已停了地裏的活,呆在家裏的熱炕頭上,搓搓棒子,幹些輕活,等著過春節吃餃子。最多也不過是到山上去打上幾次柴,準備過春節的時候燒。這當然也不是什麽重活。真沒想到,今年在這樣的時候,在這樣的氣中,來到這樣一個地方,幹這樣紮手的活。


    可是,那過去老皇曆一點也沒有影響他們的情緒,他們個個精神抖擻,幹勁沖天。在飛砂石中,他們沉著、勇猛,身上的熱氣頂住了嚴寒,手下的鎬聲壓住了風聲。一團熱烈緊張的氣氛直衝雲霄。


    驀地,不知誰喊了一聲:


    “野火!”


    是的,是野火。在遠處的山麓上騰起一股濃煙,被大風吹得搖搖晃晃。最初並不大,但很快就擴散開來,有的地方還隱隱約約地露出了火苗。在煙火特別濃厚的地方,影影綽綽地看到有人在努力撲打。但是風助火勢,火仗風威,被燒的地麵越來越大。沒有著火的地方是一片枯黃色,著過了火則是一片黑色。仿佛有人在那裏鋪開一張黑色的地毯,地毯邊上鑲著金邊。隻見金邊迅速地擴大,轉眼半個山麓就給這地毯鋪滿了。


    這當然引起人們的注意。人們邊刨地,邊瞭望,指指點點,交換著意見。一個人說:


    “這火下了山崗了。”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說:


    “這火爬上另一個山崗了。”


    再隔一會兒,又有人說:


    “這火快到山溝了。”


    他們以為溝會把火擋住,所以誰也沒有動,仍然是邊刨地,邊瞭望,指指點點,交換著意見。


    忽然,不知誰喊了一聲:“火已經過了山溝!”大家立刻一愣。原來過了溝就是一片蘋果園。野火燒山草,這是比較常見的事。但是,讓野火燒掉人民的財富,卻是不允許的。大家幾乎是在同一秒鍾內,丟下手中的鐵鎬,扛起鐵鍬,向著野火,飛奔而去。


    地勢是忽高忽低崎嶇不平的,還不知道有多少山溝,多少沙灘。地邊上溝邊上又長滿了葛針,渾身是刺,在那裏等候著人們。衣服碰上,會被撕破;手碰上,會被紮傷。可是這一群扛鐵鍬的人,卻不管這一切,他們像是空中的飛將,跨澗越溝,來到了著火的地方。


    這時候的風至少有七八級,這個山麓又正在風口上。狂風以雷霆萬鈞之力從山口裏竄出來,從山崗上呼嘯而過。疾風卷烈火,烈火焚枯草,一片黃色的草地轉眼就變成了一片黑。你看到草尖上一點火、草莖上一點火、草根上一點火,一剎那就聚攏起來,形成一團火。你看到腳下一點火、身邊一點火,一剎那就跑出去老遠,像海灘上退潮那樣,剛才在腳底下,冷不防就退了回去,要追也追不上。看樣子,野火一定想把山崗燒遍,把蘋果樹燒光。可是人們並沒有被它嚇住,一定不讓它過溝。有人用鐵鍬撲打,有人用衣服撲打,有人甚至用自己的手腳撲打,衣服燒著了,鞋子燒破了,手燒傷了,臉燒黑了。但是,野火再快,也不如人的腿快;風再硬,也不如人的心硬。大片的野火終於被撲滅了,隻是無可奈何地冒著輕煙。


    大家擦了擦臉上的黑灰,披上了燒破的衣服,扛起鐵鍬,談笑風生地走回北梁子。沒有一個人想到自己所受的損失:工分減少了,衣服撕破了,身體受傷了。他們也沒有感到,這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他們似乎認為,這是很自然的,很平常的,像每天吃飯睡覺那樣平常。


    這時候,風更大了,天更冷了,飛砂更多了。但是,在雨點般的鐵鍬的飛落下,膠泥卻似乎變得軟了起來,幾鍬就刨出一個坑來。成排成排的坑迅速地出現在田地上,好像有意要顯示農民的英雄氣概。同我共同勞動的這些農民,我應該說是非常熟悉的。我知道他們的姓名、愛好,也曾在他們家裏吃過飯。平常日子我並沒有感覺到他們身上有什麽特異之處,可是今天,他們的形象在我眼內高大了起來。我想到毛主席的一句詩:“遍地英雄下夕煙”。我眼前站著這樣一群老實樸素的農民,不正是“遍地英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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