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鱷魚館,又來到了另一個也像體育場似的場所。周圍也是看台,同樣是坐滿了全世界許多國家的旅遊者。但這裏是大象和雜技表演的場所,台下沒有水,而是一片運動場似的地。場中有幾個同樣穿著彩衣的男女青年。他們先把一大堆玻璃瓶之類的東西砸碎,然後有一個男孩光著膀子,躺在碎玻璃碴子上,打滾,翻筋鬥,耍出種種的花樣。最後又有一個男孩踩在他身上。在他身子下麵,碎玻璃仿佛變成了棉花或者羊毛或者鴨絨什麽的,簡直是柔軟可愛。看了這些表演,對中國人來說,這簡直是司空見慣;然而對碧眼黃髮的人來說,卻是頗為值得驚奇的。於是一陣陣的掌聲就從周圍的看台上響起了。接著進場的是幾頭大象,脖子上戴著花環,背上,毋寧說是鼻子上騎著一個男孩子。先繞場一周,向觀眾致敬。大象無法用泰國常見的方式,合十致敬,隻能把鼻子高高舉起,表達一番敬意了。大象在小孩子的指揮下,表演了許多精彩的節目,然後又繞場走起來。我原以為這隻是節目結束後例行的儀式。然而,我立刻就看到,看台上懂行的觀眾,掏出了硬幣,投向場中。不管硬幣多麽小,大象都能用鼻子一一撿起,遞到騎在鼻子上的小孩的手中。坐在前排的觀眾,掏出了紙幣,塞到大象的嘴裏——請注意,是嘴,不是鼻子——,大象叼起來,仍然遞到小孩子手中。我同園主坐在前排正中。大概男孩知道,園主正陪貴賓坐在那裏,於是就用不知什麽方法示意大象,大象搖晃著鼻子來到我們眼前。我一下子窘了起來,我口袋中既無硬幣,也無紙幣。聰明的主人立刻遞給我幾個硬幣和幾張紙幣,這就給我解了圍。我把紙幣放在大象嘴中,又把硬幣放到伸到我眼前的鼻子中,我的手碰到了大象柔軟的鼻尖上的小口。一陣又軟又滑又濕的感覺,從我的手指頭尖上直透我的全身,有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舒適清涼的ecstasy,我的全身仿佛在顫抖。


    此時,我更真正是五體投地地佩服我們的園主,佩服他的幻想。一個沒有幻想的人能夠想出這樣訓練鱷魚,這樣訓練大象嗎?


    我們的參觀結束了,但是我的感觸卻沒有結束,而且永遠也不會結束。楊海泉先生養的雖然是極為醜陋兇狠的鱷魚,然而他的目標卻是:


    紹述文化今鑑古——


    卿雲靄靄,鄒魯遺風。


    作聖齊賢吾輩事,


    民胞物與,人和政通。


    世變滄桑俱往矣!


    忠藎毋我,天下為公。


    靜、安、慮、得,勤觀照,


    輝煌禹甸,樂見群龍。


    忠孝禮義仁為本,


    發聾啟聵新民豐。


    楊先生的廣闊的胸襟可見一斑了。他這一番奇蹟般的偉大事業已經給寰宇的炎黃子孫增添了光彩,已經給世界文化增添了光彩,已經給炎黃文化增添了光彩,已經給泰華文化增添了光彩。對於這一點我焉能漠然淡然沒有感觸呢?海泉先生雖然已經作出了這樣的事業;但看上去他仍然是充滿了青春活力的。他那令人吃驚的幻想能力已經呈現出極大的輝煌;但是看來還大有用武之地,還是前途無量的。我相信,等我下一次再來曼穀時,還會有更偉大更輝煌的奇蹟在等候著我。這是我堅定不移的信念。


    奇石館


    石頭有什麽奇怪的呢?隻要是山區,遍地是石頭,磕磕絆絆,走路很不方便,讓人厭惡之不及,哪裏還有什麽美感呢?


    但是,欣賞奇石,好像是中國特有的傳統的審美情趣。南南北北,且不說那些名園,即使是在最普通的花園中,都能夠找到幾塊大小不等的太湖石,甚至假山。這些石頭都能夠給花園增添情趣,增添美感,再襯托上古木、修竹、花欄、草坪、曲水、清池、台榭、畫廊等等,使整個花園成為一個審美的整體。錯綜與和諧統一,幽深與明朗並存,充分發揮出東方花園的魅力。


    我現在所住的燕園,原是明清名園,多處有怪石古石。據說都是明末朱萬鍾花費了驚人的巨貲,從南方運來的。連頤和園中樂壽堂前那一塊巨大的石頭,也是朱萬鍾運來的,因為花費太大,他這個富翁因此而破了產。


    這些石頭之所以受人青睞,並不是因為它大,而是因為它奇,它美。美在何處呢?據行家說,太湖石必須具備四個條件,才能算是美而奇:透、漏、秀、皺。用不著一個字一個字地來分析解釋。歸納起來,可以這樣理解:太湖石最忌平板。如果不忌的話,則從山上削下任何一塊石頭來,都可以充數。那還有什麽奇特,什麽詭異呢?它必須是玲瓏剔透,才能顯現奇美,而能達到這個標準,必須是在水中已經被波浪沖刷了億萬年。夫美豈易言哉!豈易言哉!


    以上說的是大石頭。小石頭也有同樣的情況。中國人愛小石頭的激情,決不下於大石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南京的雨花石。雨花大名垂宇宙,由來久矣。其主要特異之處在於小石頭中能夠辨認出來的形象。我曾在某一個報刊上讀到一則關於雨花石的報導,說某一塊石頭中有一幅觀音菩薩的像,宛然如書上畫的或廟中塑的,形態畢肖,絲毫不爽。又有一塊石頭,花紋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也是形象生動,不容同任何人、神、鬼、怪混淆。這些都是鬼斧神工,本色天成,人力在這裏實在無能為力。另外一種小石頭就是有小山小石的盆景。一座隻有幾寸至多一尺來高的石頭山,再陪襯上幾棵極為矮小卻具有參天之勢的樹,望之有如泰嶽,巍峨崇峻,咫尺千裏,真的是“一覽眾山小”了。


    總之,中國人對奇特的石頭,不管大塊與小塊,都情有獨鍾,形成了中國特有的審美情趣,為其他國家所無。美籍華人建築大師貝聿銘先生設計香山飯店時,利用幾麵大玻璃窗當作前景,窗外小院中聳立著一塊太湖石,窗子就成了畫麵。這種設計思想,極為中國審美學家所稱讚。雖然貝聿銘這個設計獲得了西方的國際大獎,我看這也是為了適應中國人的審美情趣,碧眼黃髮人未必理解與欣賞。現在文化一詞極為流行,什麽東西都是文化,什麽茶文化、酒文化,甚至連鹽和煤都成了文化。我們現在來一個石文化,恐怕也未可厚非吧。


    我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竟在離開北京數千裏的曼穀——在舊時代應該說是萬裏吧——找到了千真萬確的地地道道的石文化,我在這裏參觀了周鎮榮先生創建的奇石館。周先生在解放前曾在國立東方語專念過書,也可以算是北大的校友吧。去年10月,我到昆明去參加紀念鄭和的大會,在那裏見到了周先生。蒙他贈送奇石一塊,讓我分享了奇石之美。他定居泰國,家在曼穀。這次相遇,頗有一點舊雨重逢之感。


    他的奇石館可真讓我大吃一驚,大開眼界。什麽叫奇石館呢?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館,難免有一些想像。現在一見到真館,我的想像被砸得粉碎。五光十色,五顏六色,五彩繽紛,五花八門,大大小小,方方圓圓,長長短短,粗粗細細,我搜索枯腸,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帶數目字的俗語都搜集到一起;又到我能記憶的舊詩詞中去搜尋描寫石頭花紋的清詞麗句。把這一切都堆集在一起,也無法描繪我的印象於萬一。在這裏,語言文字都沒用了,剩下的隻有心靈和眼睛。我隻好學一學古代的禪師,不立文字,明心見性。想立也立不起來了。到了主人讓我寫字留念的時候,我提筆寫了“琳琅滿目,巧奪天工”,是用極其拙劣的書法,寫出了極其拙劣的思想。晉人比我聰明,到了此時,他們隻連聲高呼:“奈何!奈何!”我卻無法學習,我要是這樣高呼,大家一定會認為我神經出了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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