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浮想聯翩,幻想一下飛出了燕園,飛到了我的故鄉,我的故鄉現在也是缺雨的地方。一年前,我曾回過一次故鄉,給母親掃墓。我六歲離開母親,一別就是八年。母親倚閭之情我是能夠理解一點的;但是我幻想,在我大學畢業以後,經濟能獨立了,然後迎養母親。然而正如古人所說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大學二年級時,母親永遠離開了我,隻留得麵影迷離,入夢難辨,風木之悲伴隨了我一生。我漫遊世界,母親迷離的麵影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今天已至望九之年,依然常夢見母親,痛哭醒來,淚濕枕巾。


    我離家的時候,家裏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但不知為什麽,母親偏有二三分田地。莊稼當然種不上,隻能種點綠豆之類的東西。我三四歲的時候,曾跟母親去摘過豆角。不管怎樣,總是有了點土地。有了土地就同雨結了緣,每到天旱,我也學大人的樣子,盼望下雨,翹首望天空的雲霓。去年和今年,偏又天旱。在掃墓之後,在淚眼迷離中,我抬頭瞥見墳頭幾棵幹癟枯黃的雜草,在風中擺動。我驀地想到躺在下麵的母親,她如有靈,難道不會為她生前的那二三分地擔憂嗎?我痛哭欲絕,很想追母親於地下。現在又憑空使我憂心忡忡。我真想學習一下宋代大詩人陸遊:“碧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我是乞借春雨護禾苗。


    幻想一旦插上了翅膀,就決不會停止飛翔。我的幻想,從燕園飛到了故鄉,又從故鄉飛越了千山萬水,飛到了非洲。我曾到過非洲許多國家,我愛那裏的人民,我愛那裏的動物和植物。我從電視中看到,非洲的廣大地區也在大旱,土地龜裂,寸草不生。獅子、老虎、大象、斑馬等等一大群野獸,在幹旱的大地上,到處奔走,尋找一點水喝,一叢草吃,但都枉然,它們什麽也找不到,有的就倒斃在地上。看到這情景,我心裏急得冒煙,但卻束手無策。中國的天老爺姓張,非洲的天老爺卻不知姓字名誰,他大概也不住在什麽通明殿上。即使我寫了碧章,也不知向哪裏投遞。我苦思苦想,隻有再來一次“碧章夜奏通明殿”,請我們的天老爺把現在下著的春雨,分出一部分,帶著全體中國人民的深情厚誼,分到非洲去降,救活那裏的人民、禽、獸,還有植物,使普天之下共此甘霖。


    我的幻想終於又收了回來,我兀坐在陽台上,諦聽著頭頂上的鐵板被春雨敲得叮噹作響,宛如天上宮闕的樂聲。


    霧


    濃霧又升起來了。


    近幾天以來,我早晨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推開窗子,欣賞外麵的大霧。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霧。為什麽現在忽然喜歡起來了呢?這其中有一點因緣。前天在飛機上,當飛臨西藏上空時,機組人員說,加德滿都現在正瀰漫著濃霧,能見度隻有一百米,飛機降落怕有困難。加德滿都方麵讓我們飛得慢一點。我當時一方麵有點擔心,害怕如果濃霧不消,我們將降落何方?另一方麵,我還有點好奇:加德滿都也會有濃霧嗎?但是,濃霧還是消了,我們的飛機按時降落在尼泊爾首都機場,場上陽光普照。


    因此,我就對霧產生了好奇心和興趣。


    抵達加德滿都的第二天淩晨,我一起床,推開窗子:外麵是大霧彌天。昨天下午我們從加德滿都的大街上看到城北麵崇山峻嶺,層巒疊嶂,個個都戴著一頂頂的白帽子,這些都是萬古雪峰,在陽光下閃出了耀眼的銀光。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我簡直像小孩子一般喜悅。現在大霧遮蔽了一切,連那些萬古雪峰也隱沒不見,一點影子也不給留下。旅館後麵的那幾棵參天古樹,在平常時候,高枝直刺入晴空,現在隻留下淡淡的黑影,襯著白色的大霧,宛如一張中國古代的畫。昨天抵達旅館下車時,我看到一個尼泊爾婦女背著一筐紅磚,倒在一大堆磚上。現在我看到一個男子,手裏拿著一堆紅紅的東西,我以為他拿的也是紅磚。但是當他走得近了一點時,我才發現那一堆紅紅的東西簌簌抖動,原來是一束束紅色的鮮花。我不禁自己笑了起來。


    正當我失神落魄地自己暗笑的時候,忽然聽到不知從哪裏傳來了咕咕的叫聲。濃霧雖然遮蔽了形象,但是卻遮蔽不住聲音。我知道,這是鴿子的聲音。當我傾耳細聽時,又不知從哪裏傳來了陣陣的犬吠聲。這都是我意想不到的情景。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在加德滿都學會了喜歡的兩種動物:鴿子和狗,竟同時都在濃霧中出現了。難道濃霧竟成了我在這個美麗的山城裏學會欣賞的第三件東西嗎?


    世界上,喜歡霧的人似乎是並不多的。英國倫敦的大霧是頗有一點名氣的。有一些作家寫散文、寫小說來描繪倫敦的霧,我們讀起來覺得韻味無窮。對於尼泊爾文學我所知甚少,我不知道,是否也有尼泊爾作家專門寫加德滿都的霧。但是,不管是在倫敦,還是在加德滿都,明目張膽大聲讚美濃霧的人,恐怕是不會多的,其中原因我不甚了了,我也沒有那種閑情逸緻去鑽研探討。我現在在這高山王國的首都來對濃霧大唱讚歌,也頗出自己的意料。過去我不但沒有讚美過霧,而且也沒有認真去觀察過霧。我眼前是由讚美而達到觀察,由觀察而加深了讚美。霧能把一切東西:美的、醜的、可愛的、不可愛的,都給罩上一層或厚或薄的輕紗,讓清楚的東西模糊起來,從而帶來了另外一種美,一種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的美,一種朦朧的美,一種模糊的美。


    一些時候以前,當我第一次聽到模糊數學這個名詞的時候,我曾說過幾句怪話:數學比任何科學都更要求清晰,要求準確,怎麽還能有什麽模糊數學呢?後來我讀了一些介紹文章,逐漸了解了模糊數學的內容。我一反從前的想法,覺得模糊數學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在人類社會中,在日常生活中,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中,有著大量模糊的東西。無論如何也無法否認這些東西的模糊性。承認這個事實,對研究學術和製定政策等等都是有好處的。


    在大自然中怎樣呢?在大自然中模糊不清的東西更多。連審美觀念也不例外。有很多東西,在很多時候,朦朧模糊的東西反而更顯得美。月下觀景,霧中看花,不是別有一番情趣在心頭嗎?在這裏,觀賞者有更多的自由,自己讓自己的幻想插上翅膀,上天下地,縱橫六合,神馳於無何有之鄉,情注於自己製造的幻象之中;你想它是什麽樣子,它立刻就成了什麽樣子,比那些一清見底、纖毫不遺的東西要好得多,而且絕對一清見底、纖毫不遺的東西,在大自然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我的幻想飛騰,忽然想到了這一切。我自詫是神來之筆,我簡直陶醉在這些幻象中了。這時窗外的霧仍然稠密厚重,它似乎了解了我的心情,感激我對它的讚揚。它無法說話,隻是呈現出更加美妙更加神秘的麵貌,瀰漫於天地之間。


    神牛


    我又和我的老朋友神牛在加德滿都見麵了。這是我意料中但又似乎有點出乎意料的事情。


    過去,我曾在印度的加爾各答和新德裏等大城市的街頭見到過神牛。三十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訪問印度的時候,在加爾各答那些繁華的大街上第一次見到神牛。在全世界上似乎隻有信印度教的國家才有這種神奇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動物。當時它們在加爾各答的鬧市中,在車水馬龍裏麵,在汽車喇叭和電車鈴聲的喧鬧中,三五成群,有時候甚至結成幾十頭上百頭的龐大牛群,昂首闊步,威儀儼然,真仿佛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它們對人類社會的一切現象,對人類一切的新奇的發明創造,什麽電車汽車,什麽自行車、摩托車,全不放在眼中。它們對人類的一切顯貴,什麽公子、王孫,什麽體操名將、電影明星,什麽學者、專家,全不放在眼中。它們對人類創造的一切法律、法規,全不放在眼中。它們是絕對自由的,願意到什麽地方去,就到什麽地方去;願意在什麽地方臥倒,就在什麽地方臥倒。加爾各答是印度最大的城市,大街上車輛之多,行人之多,令人目瞪口呆,從公元前就有的馬車和牛車,直至最新式的流線型的汽車,再加上塗飾華美的三輪摩托車,有上下兩層的電車,無不具備。車聲、人聲、馬聲、牛聲,混攪成一團,喧聲直抵印度神話中的三十三天。在這種情況下,幾頭神牛,有時候竟然興致一來,臥在電車軌道上,“我困欲眠君且去”,閉上眼睛,睡起大覺來。於是汽車轉彎,小車讓路,電車脫離不了軌道,隻好停駛。沒有哪一個人敢去驅趕這些神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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