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像我這樣的外國人來說,這種情景實在是“匪夷所思”,實在是非常有趣。我很想研究一下神牛的心理。但是從它們那些善良溫順的大眼睛裏我什麽也看不出,猜不出。它們也許覺得,人類真是奇妙的玩意兒。他們竟然聚居在這樣大的城市裏,還搞出了這樣多不用馬拉牛拖就會自己跑的玩意兒。這些神牛們也許會想到,人這種動物反正都害怕我們,沒有哪一個人敢動我們一根毫毛,我們索性就願意怎樣幹就怎樣幹吧!


    但是,據我的觀察,它們的日子也並不怎麽好過。雖然沒有人穿它們的鼻子,用繩子牽著走,稍有違抗,則挨上一鞭;但是也沒有人按時給它們餵食餵水。它們隻好到處遊蕩,自己謀食。看它們那種瘦骨嶙峋的樣子,大概營養也並不好。而且它們雖然被認為是神牛,並沒有長生不老之道,它們的死亡率並不低。當我隔了二十年第二次訪問加爾各答的時候,在同一條大街上,我已經看不到當年那種十幾頭上百頭牛遊行在一起的龐大的陣容了。隻剩下零零落落的幾頭老牛徘徊在那裏,寥若晨星,神牛的家族已經很不振了。看到這情景,我倒頗有一些寂寞蒼涼之感。但是神牛們大概還不懂什麽牛口學(對人口學而言),也不懂什麽未來學,它們不會為21世紀的牛口問題而擔憂,這也算是一種難得糊塗吧。


    我似乎不曾想到,隔了又將近十年,我來到了尼泊爾,又在加德滿都街頭看到久違的神牛了。我在上麵曾說到,這次重逢是在意料中的,因為尼泊爾同印度一樣是信奉印度教的國家。我又說有點出乎意料,不曾想到,是因為尼泊爾畢竟不是印度。不管怎麽樣,我反正是在加德滿都又同神牛會麵了。


    在這裏,神牛的神氣同印度幾乎一模一樣,雖然數目相差懸殊。在大馬路上,我隻見到了幾頭。其中有一頭,同它的印度同事一樣,走著走著,忽然臥倒,傲然地躺在馬路中間,搖著尾巴,撲打飛來的蒼蠅,對身旁駛過的車輛,連瞅都不瞅。不管是什麽樣的車輛,都隻能繞它而行,決沒有哪一個人敢去驚擾它。隔了幾天,我又在加德滿都郊區看見了幾頭,在青草地上悠然漫步。它是不是有“食草綠樹下,悠然見雪山”的雅興呢?我不敢說。可是看到它那種悠閑自在的神態,真正羨慕煞人,它真像是活神仙了。尼泊爾是半熱帶國家,終年青草不缺,這就為神牛的生活提供了保證。


    神牛們有福了!


    我祝願神牛們能夠這樣悠哉遊哉地活下去。我祝願它們永遠不會想到牛口問題。


    神牛們有福了!


    老貓


    老貓虎子蜷曲在玻璃窗外窗台上一個角落裏,縮著脖子,眯著眼睛,渾身一片寂寞、淒清、孤獨、無助的神情。


    外麵正下著小雨,雨絲一縷一縷地向下飄落,像是珍珠簾子。時令雖已是初秋,但是隔著雨簾,還能看到緊靠窗子的小土山上叢草依然碧綠,毫無要變黃的樣子。在萬綠叢中赫然露出一朵鮮艷的紅花。古詩“萬綠叢中一點紅”,大概就是這般光景吧。這一朵小花如火似燃,照亮了渾茫的雨天。


    我從小就喜愛小動物,同小動物在一起,別有一番滋味。它們天真無邪,率性而行;有吃搶吃,有喝搶喝;不會說謊,不會推諉;受到懲罰,忍痛挨打;一轉眼間,照偷不誤。同它們在一起,我心裏感到怡然,坦然,安然,欣然。不像同人在一起那樣,應對進退,謹小慎微;斟酌詞句,保持距離。感到異常地別扭。


    十四年前,我養的第一隻貓,就是這個虎子。剛到我家來的時候,比老鼠大不了多少。蜷曲在窄狹的窗內窗台上,活動的空間好像富富有餘。它並沒有什麽特點,僅隻是一隻最平常的狸貓,身上有虎皮斑紋,顏色不黑不黃,並不美觀。但是異於常貓的地方也有,它有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兩眼一睜,還真虎虎有虎氣,因此起名叫虎子。它脾氣也確實暴烈如虎,它從來不怕任何人。誰要想打它,不管是用雞毛撣子,還是用竹竿,它從不迴避,而是向前進攻,聲色俱厲。得罪過它的人,它永世不忘。我的外孫打過一次,從此結仇。隻要他到我家來,隔著玻璃窗子,一見人影,它就做好準備,向前進攻,爪牙並舉,吼聲震耳。他沒有辦法,在家中走動,都要手持竹竿,以防萬一,否則寸步難行。有一次,一位老同誌來看我,他顯然是非常喜歡貓的。一見虎子,嘴裏連聲說著:“我身上有貓味,貓不會咬我的。”他伸手想去撫摩它,可萬沒有想到,我們虎子不懂什麽貓味,回頭就是一口。這位老同誌大驚失色。總之,到了後來,虎子無人不咬,隻有我們家三個主人除外。它的“咬聲”頗能聳人聽聞了。


    但是,要說這就是虎子的全麵,那也是不正確的。除了暴烈咬人以外,它還有另外一麵,這就是溫柔敦厚的一麵。我舉一個小例子。虎子來我們家以後的第三年,我又要了一隻小貓。這是一隻混種的波斯貓,渾身雪白,毛很長,但在額頭上有一小片黑黃相間的花紋。我們家人管這隻貓叫洋貓,起名咪咪;虎子則被尊為土貓。這隻貓的脾氣同虎子完全相反:膽小、怕人,從來沒有咬過人。隻有在外麵跑的時候,才露出一點野性。它隻要有機會溜出大門,但見它長毛尾巴一擺,像一溜煙似的立即竄入小山的樹叢中,半天不回家。這兩隻貓並沒有血緣關係。但是,不知道是由於什麽原因,一進門!虎子就把咪咪看作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它自己本來沒有什麽奶,卻堅決要給咪咪餵奶,把咪咪摟在懷裏,讓它咂自己的幹奶頭,它眯著眼睛,仿佛在享著天福。我在吃飯的時候,有時丟點雞頭骨、魚刺,這等於貓們的燕窩、壘翅。但是,虎子卻隻蹲在旁邊,瞅著咪咪一隻貓吃,從來不同它爭食。有的還“咪噢”上兩聲,好像是在說:“吃吧,孩子!安安靜靜地吃吧!”有的候,不管是春夏還是秋冬,虎子會從西邊的小山上逮一些小動物,麻雀、蚱蜢、蟬、蛐蛐之類,用嘴叼著,蹲在家門口,嘴裏發出一種怪聲。這是貓語,屋裏的咪咪,不管是睡還是醒,聳耳一聽,立即跑到門後,饞涎欲滴,等著吃母親帶來的佳肴,大快朵頤。我們家人看到這樣母子親愛的情景,都由衷地感動,一致把虎子稱作“義貓”。有一年,小咪咪生了兩個小貓。大概是初做母親,沒有經驗,正如我們聖人所說的那樣:“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也。”人們能很快學會,而貓們則不行。咪咪丟下小貓不管,虎子卻大忙特忙起來,覺不睡,飯不吃,日日夜夜把小貓摟在懷裏。但小貓是要吃奶的,而奶正是虎子所缺的。於是小貓暴躁不安,虎子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叼起小貓,到處追著咪咪,要它給小貓餵奶。還真像一個姥姥樣子,但是小咪咪並不領情,依舊不給小貓餵奶。有幾天的時間,虎子不吃不喝,瞪著兩隻閃閃發光的眼睛,嘴裏叼著小貓,從這屋趕到那屋,一轉眼又趕了回來。小貓大概真是受不了啦,便辭別了這個世界。


    我看了這一出貓家庭裏的悲劇又是喜劇,實在是愛莫能助,惋惜了很久。


    我同虎子和咪咪都有深厚的感情。每天晚上,它們倆搶著到我床上去睡覺。在冬天,我在棉被上麵特別鋪上了一塊布,供它們躺臥,我有時候半夜裏醒來,神誌一清醒,覺得有什麽東西重重地壓在我身上,一股暖氣仿佛透過了兩層棉被,撲到我的雙腿上。我知道,小貓睡得正香,即使我的雙腿由於僵臥時間過久,又酸又痛,但我總是強忍著,決不動一動雙腿,免得驚了小貓的輕夢。它此時也許正夢著捉住了一隻耗子。隻要我的腿一動,它這耗子就吃不成了,豈非大煞風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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