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印度朋友們也並不光是想查字典,他們還做一些別的事情。有的人遞給我一杯奶茶。有的人遞給我一碟點心。有的人拿著筆記本,讓我簽上名字。有的人拿著照相機來照相。可是,實際卻茶也喝不成,點心也吃不成,因為很多人同時擠了上來,許多問題從不同的嘴裏,同時提了出來。隻有一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才能應付裕如,我卻決非其人。我簡直幻想我能夠像《西遊記》上的孫悟空那樣,從身上拔下許多毫毛,吹一口氣,變成許許多多的自己,來同時滿足許多印度朋友的不同的五花八門的要求。當然這隻是一種幻想。我隻是一個肉身的人,不是神仙,我隻剩下出汗的本領,隻有用滿頭大汗來應付這種局麵了。


    但是,我心裏是愉快的。印度朋友們渴望了解新中國的勁頭,他們對中國來賓招待的熱情,所有那一天到德裏大學去的中國同誌都深深地被感動了。我自己是首當其衝,內心的激動更無法細說。但是,我內心裏又有點歉然,覺得自己知道的東西實在太少,完全不能滿足熱情的印度朋友對我的要求和期望。拉吉波特·雷易教授很有風趣地說:“整個校園都變得發了瘋似的了!”情況確實是這個樣子,整個校園都給濃烈的中印友誼的氣氛所籠罩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在忙碌了一早晨之後到德裏大學餐廳去吃午飯的時候,竟然遇到了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印度著名的經濟學家吉安·冒德教授。50年代初,我們訪問印度的時候,他曾招待過我們。在新德裏和加爾各答,都受到他熱情的歡迎。後來他又曾訪問過中國,好像還會見了毛主席和周總理。他一直從事促進中印友好的工作。但是在過去二十多年的漫長的時間內,我幾乎沒有聽到他的消息。說句不好聽的話,我以為像他那樣大的年齡,恐怕早已不在世上了。誰知道他竟像印度神話裏講的某一個神靈那樣,突然從天上降落到人間,今天站在我的麵前了。這意外的會麵更提高了我本來已經很高的興致,也使我很激動。以他這樣的高齡,腿腳又已經有點不方便,由一個人攙扶著,竟然還趕到大學裏來會見我們這些中國朋友,怎能不令人激動?我握住了他的手,笑著問他高壽,他很有風趣地說:“我剛剛才八十六歲。”這話引得旁邊的人都大笑起來,他自己也笑了起來,笑得像一個年輕人那樣天真,那樣有力。我知道,這一位老人並不服老。為了印度人民,為了中印兩國人民的友好,他將硬朗地活下去,我們也希望這一位“剛剛才八十六歲”的老而年輕的人活下去,我衷心祝願他長壽!


    隔了一天,我們又應邀到尼赫魯大學去參觀訪問。情況同在德裏大學差不多,也是先開一個歡迎會,同大家見見麵。禮堂裏擠了大概有千把人,掌聲不斷,情緒很高昂。所不同的隻是,這裏的學生用中文唱了中國歌。在萬裏之外,竟能聽到中國歌,仿佛又回到了祖國,我們當然感到很親切,興致一下子就高漲了起來。同我一起坐在主席台上的除了學校領導和教授之外,還有學生會主席,他是一個年紀不到二十歲的男孩子。別人告訴我,他已經是第三次連選連任學生會主席了。這個大孩子,英俊、熱情、機敏、和藹,他似乎是無拘無束地陪我們坐在那裏,微笑從來沒有離開他的臉。主人們致,詞以後,又輪到我講話。然後是贈送禮物,鼓掌散會,進行參觀。學校裏剛進行過學生會改選工作,他們所到之處,牆上都貼滿了標語、傳單,上麵寫著:“選某某人!”“反對某某人!”看來這裏的民主氣氛還是比較濃的。我們會見了許多領導人,什麽副校長,什麽係主任,都是親切、和藹、熱情、友好。我們參觀了許多高樓大廈,許多部門,其中包括圖書館。館中藏有不少的中文書,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有不少的微型膠捲。據說全套的《人民日報》和其他一些中國報刊,他們都有。中國古代的典籍他們收藏也很豐富。總之,圖書館的收藏與設備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所到之處,也都受到熱情友好的招待。大學的幾位領導人,一直陪同我們參觀。那一位年輕的學生會主席也是寸步不離,一直陪同我們。到了將要分手的時候,他悄悄地對我說:“我真是非常想到中國去看上一看!”我覺得,這決不是他一個人的願望,而是廣大印度青年的共同願望。在以後的訪問過程中,我在印度許多城市,遇到了無數的印度男女青年,他們都表示了同樣的願望。正如我國的青年也願意訪問印度、了解印度一樣,印度青年的這種願望,我是完全能夠理解的。我衷心祝願這位年輕的學生會主席的願望能夠早日實現!


    又隔了一天,我又應邀到尼赫魯大學去參加現代中國研究會的成立典禮。


    我又萬沒有想到,在這時竟然遇到了另一位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印中友好協會的主席、已達耄耋高齡的九十四歲的森德拉爾先生。他曾多次訪問過中國,受到過毛主席的接見。他把毛主席接見他時合影的照片視若珍寶。回印後翻印了數萬張,廣為散發。1955年我第二次訪問印度的時候,他那時已屆七十高齡,然而仍然拄著拐杖親自到機場去迎接我們。他一生為促進中印友好而努力。在中印友誼的天空裏暫時出現烏雲的日子,這一位老人始終沒有動搖過。“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他經受住了考驗,他堅信中印友好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總有一天會撥開濃霧見青天的。他勝利了。今天我們中國友好代表團又到了印度。當我在尼赫魯大學見到他的時候,雖然我自己也已經有了一把子年紀,但是同他比起來還要小幾乎三十歲。無怪在他的眼中我隻能算是一個小孩子。他摟住我的脖子,摸著我的下巴頦兒,竟像一個小孩一般的嗚嗚地哭起來。我們的團長王炳南同誌到他家裏去拜望他的時候,他也曾哭過,他說:“我今年九十多歲了。但請朋友們相信,在印中兩國沒有建立完全的友好關係之前,我是決不會死去的!”如果我也像問吉安·昌德教授那樣問他的年齡,他大概也會說:“我剛剛才九十四歲。”在以後我在德裏的日子裏,我曾多次遇到這一位老人,他每會必到,每到必發言,每發言必如懸河瀉水,滔滔不絕。如果沒有人請他休息,他會不停地說下去的。我真不知道,這個個兒不大的小老頭心中蘊藏了多少對中國人民的友誼,蘊藏著多少剛毅不屈的精神。他在我眼中真仿佛成了印度人民的化身,中印友好的化身。我也祝願他長壽,超過一百歲。即使中印完全建立了友好關係,他也不會死去。


    總之,我在德裏大學和尼赫魯大學不但遇到了對中國熱情友好的年輕人,也遇到了對中國友好的多次訪問過中國的為中印友好而堅貞不屈的老年人。老年人讓我們回憶到過去,回憶起兩千多年的歷史。年輕人讓我們看到未來,看到我們的友誼將會持續下去,再來一個兩千多年,甚至比兩千多年更長的時間。


    孟買,歷史的見證


    天下事真有出人意料的巧合:我二十七年前訪問孟買時住過的旅館,這一次來竟又住在那裏。這一下子就激發起遊興,沒有等到把行李安頓好,我就走到旅館外麵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賢行潤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季羨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季羨林並收藏賢行潤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