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外麵,隻隔一條馬路,就是海濱。在海濱與馬路之間,是一條鋪著石頭的寬寬的人行道。人行道上落著一群鴿子——看樣子是經常在那裏遊戲的——:紅紅的眼睛,尖尖的嘴,灰灰的翅膀,細細的腿,在那裏擁擁擠擠,熙熙攘攘,啄米粒,拍翅膀,忽然飛上去,忽然又落下來,沒有片刻的寧靜,卻又一點也不令人感到喧譁。馬路上車水馬龍,人行道上行人摩肩接踵,但卻沒有人幹擾這一小片鴿子的樂園。隻是不時地有人停下來買點穀子之類的雜糧,撒到鴿子群中去餵它們。有幾個小孩子站在這樂園邊上拍手歡跳。賣雜糧的老人坐在旁邊,一動也不動,活像一具羅丹雕塑的石像。


    從這裏再往前走幾步,就到了海邊。海邊巍然聳立著一座極其宏偉壯麗的拱門,這就是英國人建造的著名的印度門。門前是汪洋浩瀚的印度洋,門後是幅員遼闊的印度大地。在這裏建這樣一座門,是殖民主義者征服印度的象徵,是他們耀武揚威的出發點。據說,當年英國派來的總督就都從這裏登岸,一過這座門,就算是到了印度。英國的皇太子,所謂威爾斯親王也曾從這裏上岸訪問印度。當年高車駟馬、華蓋如雲的盛況,依稀還能想像得出。


    然而曾幾何時,滄海桑田,風雲變幻,當年那暴戾恣睢、不可一世的外來侵略者到哪裏去了呢?隻剩下大海混茫,拱門巍峨,海浪照樣拍打著堤岸,濤聲依舊震撼著全城。印度人民挺起腰杆走在自己的土地上。群鴿飛鳴,一片生機。這一座印度門就成了歷史上興亡盛衰的見證。


    我第一次到孟買來的時候,就曾注意到這一座拱門。我們同殖民主義者相反,不是走進印度門,而是走出印度門。我們從這裏乘汽艇到附近的愛裏梵陀去看著名的石窟雕刻。石窟並不大,石雕也不多,而且沒有任何碑文;但是每一座石雕都是一件珍貴的藝術晶,結構謹嚴,氣韻生動,完全可以置於世界名作之林。印度勞動人民的藝術天才留給我們的印象是永世難忘的。


    同樣使我們難忘的是當年孟買的印度朋友對我們顯示的無比的熱情。我們到孟買的時候正逢上印度最大的節日點燈節,記得有一天晚上,孟買的許多著名的文學家、藝術家、音樂家、舞蹈家,邀請我們共同歡度節日。我們走進了一座大院子。曲徑兩旁,草地邊上都點滿了燈燭,彎彎曲曲的兩排,讓我立刻想到沿著孟買弧形海岸的那兩排電燈,那叫做“公主項鍊”的著名的奇景。我小時候在中國的某一些名山古剎的廟會上,在夜間,曾見過這樣的奇景。我們就在這“項鍊”的中間走過去,走進一個大廳,廳內也點滿了燈燭。雖然電燈都關閉了,但廳內仍然輝煌有如白日。大家都席地而坐,看和聽印度第一流的藝術家表演絕技。首先由一個琵琶國手表演琵琶獨奏。彈奏之美妙我簡直無法描繪,我隻好借用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幾句詩:“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灘。”彈奏快要結束的時候,餘音裊裊,不絕如縷。打一個比喻的話,就好像暮春的遊絲,越來越細,誰也聽不出是什麽時候結束的。接著是著名的舞蹈家表演舞蹈。最後由著名的烏爾都詩人朗誦自己的歌頌印中友誼的詩篇。我不懂烏爾都語,但是他那抑揚頓挫的聲調,激昂動人的表情,特別是那些用三合元音組成的尾韻,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我好像是獲得了通靈,一下子精通了烏爾都語,完全理解了頌詩的內容。我的心隨著他的誦聲而跳動,而興奮。夜已經很深了。我們幾次想走,但是,印度朋友卻牢牢地抓住我們不放。他們說:“我們現在不讓你們睡覺。我們要讓你們在印度留一天就等於留兩天。你們疲倦,回國以後再去睡覺吧。我們相信,我們到了中國,你們也不會讓我們睡覺的。”我們還有什麽話好說呢?印度朋友到了中國,我們不也會同樣不讓他們睡覺嗎?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七年,但是,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如在眼前,朗誦聲還迴蕩在我的耳邊。印度人民的這種友誼使我們永生難忘。


    一講到人民的友誼,人們立刻就會想到柯棣華大夫。他的故鄉就在孟買附近。他哥哥和幾個妹妹一直到現在還住在孟買市內。四十年前,日本侵略者百萬大軍壓境,在我們神聖的國土上狼奔豕突,踐踏蹂躪。中華民族正處於風雨如磐的危急存亡之秋。當時,柯棣華大夫剛從大學醫學院畢業。他像白求恩大夫一樣,毅然決定,不遠萬裏來到中國抗日戰爭的前線,穿上八路軍的軍服,全心全意為傷病員服務。後來他在中國結了婚,生了孩子。終於積勞成疾,死在離開自己的故鄉孟買數萬裏,中間隔著千山萬水的中國。我們不說他病死異鄉,因為他並不認為中國是異鄉。他是繼白求恩之後的另一個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毛主席親筆為他寫了悼詞,每個字都像小盆子那樣大,氣勢磅礴,力透紙背。這幅悼詞,現在仍然懸掛在孟買他哥哥的家中。二十年前,葉劍英委員長到印度來訪問時,曾到過他家,讓人把這幅悼詞拍了照。我們這一次到孟買來,也到了他家,受到他哥哥和幾個妹妹以及所有親屬的極其熱烈的款待。我當時坐在那裏,注視著牆上毛主席的題詞,轉眼又看到同樣是懸掛在牆上的柯棣華的夭亡了的小孩柯印華的照片,鏡框上繞著花環,我真是心潮翻湧,思緒萬千,上下古今,浮想聯翩。在中印兩千多年的友誼史上,無數的碩學高僧、遊客、負販,來往於中印兩國之間,共同培育了這萬古長青的友誼。但是,像柯棣華這樣的人,難道不可以說是空前的嗎?毛主席對他作了那樣高的評價,真是恰如其分。聽說一直到今天,四十年已經過去了,柯棣華生前的許多中國老戰友,一提起他來,還禁不住熱淚盈眶。什麽東西能這樣感人至深呢?除了深厚的友誼之外,還能有別的什麽呢?我在上麵已經說過,孟買的印度門是歷史的見證。它告訴我們,腐朽的邪惡的東西必然死亡。柯棣華的例子又告訴我們,新生的正義的東西必然永存。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孟買又成了中印人民友誼的歷史的見證。


    今天孟買人民完全繼承了柯棣華的遺願,他們竭盡全力來促進中印傳統友誼的發展。我們從新德裏乘“空中公共汽車”來到孟買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夜,絕大部分的居民早已進入睡鄉。可是機場外麵仍然聚集了一千多人,手舉紅旗,高呼口號。這是什麽精神鼓舞著他們呢?馬哈拉施特拉邦的邦長會見了我們。孟買市長會見了我們,並且設宴招待。許多知名人士親自到旅館來同我們會麵。這又是為了什麽呢?特別令人難忘的是那個規模極大的群眾歡迎大會。舉行的地點是在工人區內一個中學的操場上,在操場中間臨時搭了一個主席台。參加大會的據說超過一萬人,大部分是工人。操場周圍高樓上住的也都是工人,他們的家屬就站在陽台上往下看,他們也算是大會的參加者。鞭炮齊鳴,紅旗高懸。每一個發言者都熱烈歌頌印中友誼,會場上洋溢著熱情友好的氣氛。散會後,印度青年工人臂挽臂形成了兩座人牆,讓我們從中間走出去。那出色的組織能力和紀律性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我們乘汽車回到旅館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們就從“公主項鍊”下麵駛過。那兩排電燈,每一盞都像是一顆光輝燦爛的夜明珠,繞著弧形的海岸,亮上去,亮上去,一直亮到遙遠的天際。這又讓我立刻回想到二十七年前在孟買同印度文學藝術界的朋友共同歡度點燈節時的情景。歲月流逝,而友誼長青。今天我們又到了孟買,受到了同當時一樣的甚至是更熱烈的款待。我真有點抑製不住自己的興奮激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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