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德拉巴,同在印度其他大城市一樣,我們接觸到的人民,對我們都特別友好。我們在這裏參加過群眾大會,也是人山人海,萬頭攢動,花環戴得你脖子受不住,眼睛看不見,花香猛衝鼻官,從鼻子一直香到心頭。我曾到奧斯瑪尼亞大學去參加全校歡迎大會,教授和學生擠滿了大禮堂。副校長(在印度實際上就是校長)親自出麵招待,主持大會,並親自致歡迎詞。他在致詞中說,希望我講一講教育和勞動的問題。我感到這個題目太大,大有不知從何處說起之感,臨時決定講中國唐代研究梵文的情況,講到玄奘,講到義淨的《梵語千字文》和禮言的《梵語雜名》等等,似乎頗引起聽眾的興趣。我知道,在印度,隻要講中印友誼,必然博得熱烈的掌聲,在海德拉巴也不例外。我們也參加了中印友好協會海德拉巴分會舉行的歡迎大會。這次大會開得頗為新穎別致,同時卻又生動熱烈。大家都盤腿坐在地上,主席台上下完全一樣。台上鋪著極大的白布墊子,我們都脫掉鞋子坐在上麵。照例給中國朋友大戴其花環。黃色花朵組成的花環,倒也罷了。紅色玫瑰花組成的花環卻引起了一點不安。鮮紅的玫瑰花瓣從花環上不停地往下掉落,撒滿了坐墊,原來雪白的坐墊,一下子變成了紅色花毯。我們就坐在玫瑰花瓣叢中。坐碎了的花瓣染得白布上點點如桃花,芬芳的香氣溢滿鼻孔,飄拂在空中。我們就在這香氣氤氳中傾聽著中印兩國朋友共頌中印友誼。


    所有這一切當然都給我留下難以忘懷的甜蜜的回憶。但是最難以忘懷、最甜蜜的還是對海德拉巴動物園的參觀。


    印度許多大城市都有動物園。二十七年前我到印度的時候,曾經參觀過不少。有的並且規模非常大,比如加爾各答的動物園,在世界上也是頗有一點名氣的。印度由於氣候的關係,動物繁殖很容易,所以動物的種類很多,數量很大。大象、猴子和蛇,更是名聞世界。海德拉巴的動物園並不特別大,裏麵動物也不算太多,但是卻具有幾個其他動物園沒有的特色。為了讓瀕於絕種的獅子能夠自由繁殖,人們在這個動物園裏特別開闢了一大片山林,把獅子養在裏麵。一頭雄獅可以帶多至八個母獅,它們就這樣組成了一個獅子家庭,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荒草密林中。而要參觀獅子的人卻必須乘坐在帶鐵籠子的汽車裏,開著汽車,到處尋覓獅子。陪我們參觀的園主任很有風趣地說:“在別的地方是動物被鎖在鐵籠子裏,讓人來參觀。在這裏卻是人被鎖在鐵籠子裏,讓動物來參觀。”我們心驚膽戰地坐在車上,在叢莽榛榛的密林中繞了許多圈子,終於在一片樹林中發現了獅子家庭。我們的心情立即緊張起來,滿以為它們會大聲一吼撲上前來。然而不然。獅子家庭怡然傲然躺在地上樹蔭裏,似乎在午睡。聽到汽車聲,一動也不動。有幾隻母獅隻懶洋洋地把眼睜了睜,又重新閉上,大有不屑一顧之狀。我們都有點失望了,沒有得到我們心中所期望的那種驚險。我們喊了幾聲,獅群也是置之不理,我們的汽車停了一會兒,就又重新開出門禁森嚴的獅子林。我們都是生平第一次坐在鐵籠裏被野獸來欣賞。這當然別有風味在心頭,我們也就都很滿意了。


    出了獅子林,又進老虎山。這裏的老虎山也別具特色。我們到的時候,老虎還在山中河畔奔跳嬉戲。飼虎人發出了一聲怪調,老虎立刻跑回到鐵柵欄裏,飼虎人乘機把一個鐵門放下來,擋住了老虎的退路。老虎隻好呆在一個幾丈見方的鐵柵欄裏,來回地繞圈子。這時園主任就親切地招呼我們把手從鐵柱子的縫隙裏伸進鐵柵欄去摸老虎。我們開頭確實有點膽怯,手想伸又縮。中國俗話說“老虎屁股摸不得”,這話早已深入人心,老虎如何能去摸呢?但是園主任卻再三敦促解釋,說這老虎是在動物園裏養大的,人撫摩它,它會感到高興,吼上兩聲,是表示它內心的快樂,決無惡意,用不著害怕。他並且還再三示範,親自把手伸進鐵柵欄,撫摩老虎的脖子和屁股。我也就戰戰兢兢地把手伸了進去,摸了一下老虎的屁股。中國俗話說是摸不得的東西我終於摸了,這難道不是一生中難以忘懷的事情嗎?


    我們轉身又去看一隻病豹,它被夾在一個鐵籠子裏,不能轉身,不能亂動,這樣醫生就可以隨意給它紮針注射。我們還去看了一隻小老虎。園主任說,這隻小老虎從小養在他家裏,他的小孩就同它玩,像一隻小貓似的。現在,不過才八個月,但已經知道齜牙咧嘴,大有不遜之意,不像小時候那樣馴服好玩,隻好把它關在籠子裏了。


    我們就這樣參觀了海德拉巴的動物園。這一切都可以說是奇遇,都是畢生難忘的。但是,這一切之所以難忘,並不在於獵奇,而在於印度勞動人民對我們自然流露出來的友好情誼。據我了解,在印度飼養獅虎的人大抵都是出身於低級種姓的勞動人民。我們剛進動物園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他們,因為他們好像影子似的、悄悄地走路,悄悄地幹活,不發出一點聲音。仿佛到了獅子林老虎山,他們才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獅子林中,老虎山上,飼養員就是他們這一些人。另外還有一個獅子山,裏麵養著幾頭獅子,同前麵講的獅子林不是一回事,在這裏獅子是圈在一片山林中的,人們站在壕溝旁邊來欣賞它們。一個皮膚黝黑的飼養員發出一種類似“來,來”的聲音。這當然不是中文的“來”,而好像是獅子的名字。聽到呼喊自己的名字,猛然從密林深處響起一片驚雷似的怒吼,一頭大雄獅狂奔過來。山洞中怒吼的回聲久久不息。我們冷不防吃了一驚,我們下意識地就想躲開,但一看到前麵的壕溝,知道獅子是跳不過來的,才安定了心神,以壕溝對麵的雄獅為背景,大照其相。


    到了此時,我才認真注意到這位飼養員的存在,如果沒有他,我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把獅子叫過來的。我默默地打量著那位淳樸老實的印度勞動人民,心裏油然興起感激之情。


    在上麵講到獅林虎山中,照管獅子老虎的也同樣是這些皮膚黝黑的勞動人民。他們大都不會講英語,連我在二十七年前住在印度總統府中時遇到的那一位服務員也不例外。我們無法同他們攀談,不管我們的主觀願望是如何地迫切。但是,隻要我們一看他們那樸素的外表、誠懇的麵容、和藹的笑貌、老實的行動,就會被他們吸引住。如果再端詳一下他們那黧黑的膚色,還有上麵那風吹日曬的痕跡,我們就更會感動起來。同我們接觸,他們不免有些拘謹,有些緊張,有些靦腆,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他們那一搖頭、一微笑的神態,卻是充滿了熱情的。此時無言勝有言,這些無言的感受反而似乎勝過千言萬語。語言反而成為畫蛇添足的東西了。至於他們對新中國是怎樣了解的,我說不清楚。恐怕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們可能認為中國是一個很神秘的國家,一個非常遼遠的國家,但又是一個很友好的國家。他們可能對中國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但是他們對中國有感情,對中國人民有感情,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至於像園主任這樣的知識分子,他們都能講英語,我們交流思想是沒有困難的。他們對中國、對中國人的感情可以直接表達出來。此時有言若無言,語言作為表達人民之間的感情也是未可厚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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