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加爾各答接觸的人空前地多,接觸麵空前地廣,給我們留下的印象也同印度其他城市不同。在其他城市,我們最多隻能停留一兩天;我們雖然也都留有突出的印象,但總是比較單純的。但是,到了加爾各答,萬匯雜陳,眼花繚亂,留給我們的印象之繁複、之深刻,是其他城市無法比擬的。我們在這裏既有歷史的回憶,又有現實的感受。加爾各答之行好像是我們這一次訪問的高潮,好像是一個自然形成的總結。光是我們每天從工人、農民、知識分子手中接過來的花環和花束,就多到無法計算的程度。每一個花環,每一束花,都帶著一份印度人民的情誼。每一次我們從外麵回來,紫紅色的玫瑰花瓣,潔白的茉莉花瓣,黃色的、藍色的什麽花瓣,總是散亂地落滿旅館下麵大廳裏的地毯,人們走在上麵,真仿佛是“步步生蓮花”一般。芬芳的暗香飄拂在廣闊的大廳中。印度古書上常有天上花雨的說法,“天雨曼陀羅”的境界,我沒有經歷過。但眼前不就像那樣一種境界嗎?這花雨把這一座大廳變成了一座花廳、一座香廳。這當然會給清掃工作帶來不少的麻煩,我們都感到有點歉意。但是,旅館的工作人員看來卻是高興的,他們總是笑嘻嘻地看著這一切。就這樣,不管加爾各答給我們的印象是多麽繁複,多麽多樣化,但總有一條線貫穿其中,這就是印度人民的友誼。


    而這種友誼在平常不容易表現的地方也表現了出來。我們在加爾各答參觀了有名的植物園,這是我前兩次訪問印度時沒有來過的。園子裏古木參天,濃蔭匝地,真像我們中國舊小說中常說的,這裏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株大榕樹。據說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株榕樹。一棵母株派生出來了一千五百棵子樹,結果一棵樹就形成了一片林子。現在簡直連哪棵是母株也無法辨認了。這一片“樹林”的周圍都用欄杆攔了起來。但是,欄杆可以攔住人,卻無法攔住樹。已經有幾個地方,大榕樹的子樹,越過了欄杆,越過了馬路,在老遠的地方又紮了根,長成了大樹。陪同我們參觀的一位印度朋友很有風趣地說道:“這棵大榕樹就像是印中友誼,是任何欄杆也攔不住的。”多麽淳樸又深刻的話啊!


    友誼是任何欄杆也攔不住的。如果疾病也算是一個欄杆的話,我就有一個生動的例子。我在加爾各答遇到了一個長著大鬍子、滿麵病容的青年學生。他最初並沒能引起我的注意,但是,他好像分身有術,我們所到之處幾乎都能碰到他。剛在一處見了麵,一轉眼在另一處又見麵了。我們在旅館中見到了他;我們在加爾各答城內見到了他;我們在農村針灸中心見到了他;我們又在植物園裏見到了他。他就像是我們的影子一樣,緊緊地跟隨著我們。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印度古代史詩《羅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想到了中國長篇小說《西遊記》中的孫悟空。難道我自己現在竟進入了那個神話世界中去了嗎?然而我眼前看到的決不是什麽神話世界,而是活生生的現實。那個滿麵病容的、長著大鬍子的印度青年正站在我們眼前,站在歡迎人群的前麵,領著大家喊口號。一堆人高喊:“印中友誼——”另外一堆人接聲喊:“萬歲!萬歲!”在這兩堆人中間,他都是帶頭人。但是,有一天,我注意到他在呼喊間歇時,忽然拿出了噴霧器,對著自己嘴裏直噴。我也知道,他是患著哮喘。我連忙問他喘的情況,他靦腆地笑了一笑,說道:“沒什麽。”第二天看到他沒帶噴霧器,我很高興,問他:“今天是不是好一點?”他爽朗地笑了起來,連聲說:“好多了!好多了!”接著又起勁地喊起“印中友誼萬歲”來。他那低沉的聲音似乎壓倒了其他所有人的聲音,他那蒼白的臉上流下了汗珠。我深深地為這情景所感動。我無法知道,在這樣一個滿麵病容的印度青年的心裏蘊藏著多少對中國人民的深情厚誼。一直到現在,一直到我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我還恍惚能看到他的麵容,聽到他的喊聲。親愛的朋友!可惜我由於疏忽,連你的名字也沒有來得及問。但是,名字又有什麽意義呢?我想把白居易的詩句改動一下:“同是心心相印人,相逢何必問姓名!”年輕的朋友,你是整個印度人民的象徵,就讓你永遠作這樣一個無名的象徵吧


    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阿格拉是有名的地方,有名就有在泰姬陵。世界輿論說,泰姬陵是不朽的,它是世界上多少多少奇之一。而印度朋友則說:“誰要是來到印度而不去看泰姬陵,那麽就等於沒有來。”


    我前兩次訪問印度,都到泰姬陵來過,而且兩次都在這裏過了夜。我曾在朦朧的月色中來探望過泰姬陵,整個陵寢在月光下幻成了一個白色的奇蹟。我也曾在朝暾的微光中來探望過泰姬陵,白色大理石的牆壁上成千上萬塊的紅綠寶石閃出萬點金光,幻成了一個五光十色的奇蹟。總之,我兩次都是名副其實地來到了印度。這一次我也決心再來;否則,我的三訪印度,在印度朋友心目中就成了兩訪印度了。


    同前兩次一樣,這一次也是乘汽車來的。車子下午從德裏出發,一直到黃昏時分,才到了阿格拉。泰姬陵的白色的圓頂已經混入暮色蒼茫之中,我們也就在蒼茫的暮色中找到了我們的旅館。從外麵看上去,這旅館磚牆剝落,宛如年久失修的莫臥兒王朝的廢宮。但是裏麵卻是燈光明亮,金碧輝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房間都用與莫臥兒王朝有關的一些名字標出,使人一進去,就仿佛到了莫臥兒王朝;使人一睡下,就能夠做起莫臥兒的夢來。


    我真的做了一夜莫臥兒的夢。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趕到泰姬陵門外。門還沒有開。院子裏,大樹下,瀰漫著一團霧氣,摻雜著淡淡的花香。夜裏下過雨,現在還沒有晴開。我心裏稍有懊惱之意:泰姬陵的真麵目這一次恐怕看不到了。


    但是,突然間,雨過天晴雲破處,流出來了一縷金色的陽光,照在泰姬陵的圓頂上,隻照亮一小塊,其餘的地方都暗淡無光,獨有這一小塊卻亮得耀眼。我們的眼睛立刻明亮起來:難道這不就是泰姬陵的真麵目嗎?


    我們走了進去,從映著泰姬陵倒影的小水池旁走向泰姬陵,登上了一層樓高的平台,繞著泰姬陵走了一周,到處暸望了一番。平台的四個角上,各有一座高塔,尖尖地刺入灰暗的天空。四個尖尖的東西,襯托著中間泰姬陵的圓頂那個圓圓的東西,兩相對比,給人一種奇特的美。我想不出一個適當的名詞來表達這種美,就叫它幾何的美吧。後麵下臨閻牟那河,河裏水流平緩,有一個不知什麽東西漂在水裏麵,一群禿鷲和烏鴉趴在上麵啄食碎肉。禿鷲們吃飽了就飛上欄杆,成排地蹲在那裏休息,傲然四顧,旁若無人。


    我們就帶著這些斑駁陸離的印象,回頭來看泰姬陵本身。我怎樣來描述這個白色的奇蹟呢?我腦筋裏所儲存的一切詞彙都毫無用處。我從小念的所有的描繪雄偉的陵墓的詩文,也都毫無用處。“碧瓦初寒外,金莖一氣旁。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多麽雄偉的詩句呀!然而,到了這裏卻絲毫也用不上。這裏既無繡戶,也無雕梁。這陵墓是用一塊塊白色大理石堆砌起來的。但是,無論從遠處看,還是從近處看,卻絲毫也看不出堆砌的痕跡,它渾然一體,好像是一塊完整的大理石。多少年來,我看過無數的泰姬陵的照片和繪畫;但是卻沒有看到有任何一幅真正的照出、畫出泰姬陵的氣勢來的。隻有你到了泰姬陵跟前,站在白色大理石鋪的地上,眼裏看到的是純白的大理石,腳下踩的是純白的大理石;陵墓是純白的大理石,欄杆是純白的大理石,四個高塔也是純白的大理石。你被裹在一片純白的光輝中,翹首仰望,純白的大理石牆壁有幾十米高,仿佛上達蒼穹。在這時候,你會有什麽樣的感覺,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仿佛給這個白色的奇蹟壓住了,給這純白的光輝網牢了,我想到了蘇東坡的詞:“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我自己仿佛已經離開了人間,置身於瓊樓玉宇之中。有人主張,世界上隻有陰柔之美與陽剛之美。把兩者融合起來成為渾然一體的那種美,隻應天上有。我眼前看到的就是這種天上的美。我完全沉浸在這種美的享受中,忘記了時間的推移。等到我從這瓊樓玉宇中迴轉來時,已經是我們應該離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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