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從印度人民嘴裏喊出這個偉大的可愛的名字,這位巨人的影像立即浮現到我的眼前來。這影像非常巨大,非常清晰,山嶽一般地飄動在洶湧澎湃的人潮上麵,飄動在招展的紅旗上麵。是他領導我們站了起來的,我今天非常具體地有了站了起來的感覺。


    然而,這還不夠。正當我陷入沉思的時候,耳邊又飄來了“東方紅”的聲音,這歌聲是從華僑隊伍裏發出來的。他們同印度人民一樣,也成群結隊地來歡迎祖國來的親人。他們乘著大汽車,高舉著五星紅旗,興高采烈,高聲歌頌我們偉大的領袖。聽到印度人民嘴裏喊出來的口號,聽到“東方紅”的歌聲,“毛澤東”這三個字使我感到驕傲,感到光榮。但同時也使我清晰地意識到,我們現在已經遠離我們偉大的祖國,離開了這位巨人居住的地方,我們腳下踏著的土地已經不是我們祖國的土地了。在同印度朋友和華僑握手的時候,我們眼睛裏都充滿了熱淚。


    我們乘上汽車,駛向招待我們的賓館去。這一段路很長,最少也走了半小時。我們從汽車的玻璃窗子裏看到外麵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印度人民。有的頭上纏了布包頭,滿腮大鬍子;有的額上畫上花紋,橫豎幾條白線;有的平平常常,沒有什麽特徵。有些人趕著牛車,車上裝滿了東西,牛頭上的兩隻大犄角左右擺動。另外還有成群的“神牛”在來來往往的汽車和電車堆裏,高視闊步,一點也不驚惶。有些人盤著腿坐在低矮的小鋪子前麵,在做生意。電車上,公共汽車上,也都擠滿了人,形形色色,什麽樣子都有。


    最初,我的眼有點看不慣,感覺到滿街都是“洋人”。但是,這些“洋人”裏麵居然有人注意到我們了。他們看著我們脖子上掛的花環,向我們微笑。他們大約知道,我們是什麽人了。我隨著他們的目光低頭看到掛在我們脖子上的花環:紅的花,白的花,成堆成團。每一朵花都象徵著印度人民對新中國的無量無邊的熱愛。我驀地覺得這些“洋人”在我眼裏變了樣子,我再也不覺得他們是“洋人”,我覺得他們是我們的兄弟。以前對這個國家的那種荒唐可笑的幻想消逝得無影無蹤,我愛起這些人民來了。


    我們也就帶著這樣的愛,踏上了訪問印度的程途。


    天雨曼陀羅——記加爾各答


    到了加爾各答,我們的訪問已經接近尾聲。我們已經訪問了十一個印度城市,會見過成千上萬的印度各階層的人士。我自己認為,對印度人民的心情已經摸透了;決不會一見到熱烈的歡迎場麵就感到意外,感到吃驚了。


    然而,到了加爾各答,一下飛機,我就又感到意外,感到吃驚起來了。


    我們下飛機的時候,已經過了黃昏。在淡淡的昏暗中,對麵的人都有點看不清楚。但是,我們還能隱約認出我們的老朋友巴蘇大夫,還有印中友協孟加拉邦的負責人黛維夫人等。在看不到臉上笑容的情況下,他們的雙手好像更溫暖了。一次匆忙的握手,好像就說出了千言萬語。在他們背後,站著黑壓壓的一大群歡迎我們的印度朋友,他們都熱情地同我們握手。照例戴過一通花環之後,我們每個人脖子上、手裏都壓滿了鮮花,就這樣走出了機場。


    因為歡迎的人實在太多了,在機場前麵的廣場上,也就是說,在平麵上,同歡迎的群眾見麵已不可能。在這裏隻好創造發明一下了:我們採用了立體的形式,登上了高樓,在三樓的陽台上,同站在樓下廣場上的群眾見麵。隻見樓下紅旗招展,萬頭攢動,宛如波濤洶湧的大海。口號聲此起彼伏,驚天動地,這就是大海的濤聲。在訇隱洶磕的濤聲中隱約聽到“印中友誼萬歲”的喊聲。我們站在樓上拚命搖晃手中的花束,樓下的群眾就用更高昂的口號聲來響應。樓上樓下,熱成一片,這熱氣好像衝破了黑暗的夜空。


    第二天一大早,旅館樓下的大廳裏就擠滿了人:招待我們的人,拜訪我們的人,為了某種原因想看一看我們的人。其中有白髮蒼蒼的大學教授,有活潑伶俐、滿臉稚氣的青年學生,有學習中國針灸的男女青年赤腳醫生,有柯棣華紀念委員會和印中友好協會的工作人員,也有西孟加拉邦政府派來招待我們的官員。他們都熱情、和藹、親切、有禮,青年人更是充滿了求知慾。他們想了解新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他們想了解我們學習印度語言,其中包括梵文和巴利文的情況;他們想了解我們翻譯印度文學作品的數量。他們甚至想了解我們對待中外文學遺產的做法。總之,有關中國的事情,他們簡直什麽都想知道。大概是因為他們知道我是在大學工作的,所以我往往就成了被包圍的對象。隻要我一走進大廳,立刻就有人圍上來,像查百科全書似的問這問那。我看到他們那眼神,深邃像大海,熾熱像烈火,靈動像流水,歡悅像陽春,我簡直無法抑製住內心的激動了。


    在旅館以外,也有類似的情況。有一天下午,我參加了一個同印度知識界會麵的招待會。出席的都是教授、作家、新聞記者等文化人,我被他們團團圍住。許多著名的學者把自己的著作送給我們,書裏麵簽上自己的名字。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問題。我當然也不放過向他們學習的機會。我向他們了解大學的情況,文學界的情況,我也向他們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我們就像分別多年的老友重逢一般相對歡笑著,互相詢問著,專心一誌,完全忘記了周圍發生的事情,忘記了時間和空間。我有時候偶爾一抬頭,依稀瞥見台上正有人唱著歌,好像中印兩國的朋友都有;隱約聽到悠揚的歌聲,像是初夏高空雲中的雷鳴聲。再一轉眼,就看到湖中小島上參天古樹的枝頭落滿了烏鴉,動也不動,像是開在樹枝上的黑色的大花朵。


    我們曾參觀過加爾各答郊區的一個針灸中心。這裏的居民一半是農民,一半是工人。同在其他地方一樣,我們在這裏也受到極其熱烈的歡迎。附近工廠裏的工人高舉紅旗,喊著口號,攔路迎接我們。農村的小學生穿上製服,手執樂器,吹奏出愉快的曲調,慢步走在我們前麵,走過兩旁長滿了椰子樹的鄉間小路,走向針灸中心。農民站在道旁,熱情地向我們招手。到了針灸中心,我們參加了村民歡迎大會。加爾各答四季皆夏,此時正當中午,炎陽直曬到我們頭上。有七八個身穿盛裝的女孩子,手執印度式的扇子,站在我們身後,為我們驅暑。我們實在過意不去,請她們休息。但是她們執意不肯,微笑著說:“你們是最尊敬的客人,我們必須盡待客之禮。”盡管我們心裏總感到有點不安,但是這樣的感情,我們隻有接受下來了。


    更使我高興的是,我們在加爾各答看到了真正的農民舞蹈。這一專場舞蹈是西孟加拉邦政府特別為我們安排的,新聞和廣播部長親自陪我們觀看演出。在演出的過程中,他告訴我們演員都是農民,是剛從田地裏叫來的。說實話,我真有點半信半疑。因為,在舞台上,他們都穿著戲裝,戴著麵具,我們看到的是珠光寶氣,金碧輝煌。而且他們的藝術水平都很高超。難道這些人真正是農民業餘演員嗎?我真有點難以置信了。但是,演出結束後,他們一卸裝,在舞台上排成一隊,向我們鼓掌表示歡迎,果然都是麵色紅黑,粗手粗腳,是地地道道的勞動農民。我心裏一陣熱乎乎的,望著他們那淳樸憨厚的麵孔,久久不想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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