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國大學裏作報告,我是頗有一點經驗的。別的國家不說,隻在印度一國,我就曾在三所大學裏作過報告:一次在德裏大學,一次在尼赫魯大學,一次在海德拉巴邦的奧斯瑪尼亞大學。這三次都有點“突然襲擊”的味道,都是倉促上陣的。前兩個大學的情景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描繪過,這裏不再重複了。在奧斯瑪尼亞大學作報告,是由我們代表團團長臨時指派的,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客中又沒有圖書資料,隻有硬著頭皮到大學去。到了以後,我大吃一驚,大學的副校長(在印度實際上就是校長)和幾位教授都親自出來招待我。他們把我讓到大禮堂裏去,裏麵黑壓壓地坐滿了教授和學生。副校長致歡迎詞,講了一些客套話以後,口氣一轉,說是要請我講一講中國教育和勞動問題。直到此時,我才知道我作報告的題目。我第二次大吃一驚:我腦海裏空空如也,這樣大而重要的題目,張開嘴巴就講,能會不出漏子嗎?我在十分之一秒內連忙靈機一動,在講完了照例的客套話以後,接著說道:“講這樣一個大題目我不是很恰當的人選。我是研究中印文化交流史的,我給大家講一點中印文化關係吧!我相信大家會有興趣的,因為大家最關心中印人民的友誼。”沒想到這樣幾句話竟引起了全場熱烈的掌聲。我知道,我已經過了關,那一顆懸得老高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我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開口講了起來。


    現在來到了特裏普文大學,題目是事前準備好的,所以心情坦然,不那麽緊張。但是也有讓我吃驚或者失望的地方。我原以為,在這裏同在印度那幾個大學裏一樣,全院動員,甚至全校動員,來聽我的報告。可是在這裏沒有那樣節日的氣氛,隻是在一間大屋子裏擠坐著一兩百人。在我靈魂深處,我確實覺得有點不滿足。但是,既來之,則安之,隻好聽從主人的安排了。


    在我的潛意識裏有一點潛台詞:尼泊爾學術水平不高。我前幾年讀過一本尼泊爾學者寫的《尼泊爾史》,覺得水平很一般。於是我就以偏概全,留下了那麽一個印象。我今天來到了尼泊爾的最高學府,眼前雖然坐滿了學者、教授、博士等等,可是那個印象卻始終縈繞在我的頭腦中。這是否影響了我講話的口氣呢?我自己認為沒有。但是,誠於中,形於外,也未必真正沒有。我既然已經張開嘴巴講了起來,也就顧不得那樣多了。


    可是,我講了一個多小時以後,輪到大家提問題的時候,我卻又真的吃了一驚。提問者顯然對我的報告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們幾乎都強調,沒有中國的史籍,研究尼泊爾史會感到有很多困難。他們根據我的報告提了不少有關中尼歷史關係的問題。可以看出來,他們確實是下過一番工夫的,他們是行家裏手,決非不學無術之輩。我心裏直打鼓,但同時又非常高興。討論進行得認真而又活潑。我們相互承諾,以後要加強聯繫。兩國大學之間的交往算是開始了。我們應當交換學者,交換圖書資料。我看到,尼泊爾朋友臉上個個都有笑容。第二天一大早,特裏普文大學的歷史係主任威迪耶(vaidya)教授和特裏拉特那(triratna)教授到賓館來看我,帶給我他們自己的著作。我隨便翻看了一下,覺得這些都是認真嚴肅的著作,心裏油然起敬慕之感。我們又重申加強聯繫,然後分手告別。我目送兩位尼泊爾教授下樓的身影,感到自己同尼泊爾學者之間的隔膜一掃而光,我們的感情接近起來了。


    中國有一句俗話:“萬事開頭難。”現在我們總算是開了個頭,以後就不難了。古時候從中國到尼泊爾來要經歷千山萬水。現在從北京飛到加德滿都,隻需要四個小時。地球大大地變小了。我們兩國學者來往實在非常方便。珠穆朗瑪峰橫亙兩國之間,再也不是交通的攔路虎,而是兩國永恆友誼的象徵。我瞻望前途,不禁手舞足蹈了。


    到達印度


    我曾嚮往過印度。我想像中的印度,當然不會同一般迷信佛爺菩薩的老太太們想像的西天佛地一樣;但是也有相似的地方。印度在我的想像裏也隻是一堆灰白色的影子,很空洞,很模糊。我隻想像到:一片熱帶的炎陽下,一帶椰子林,林子裏有黑皮膚、鼻子上穿了洞裝上寶石的婦女們在來往遊動。這就是我想像中的印度。


    當我們從緬甸仰光坐飛機快到加爾各答的時候,這一堆灰白色的影子又在我腦袋裏活動起來。我從飛機的小窗洞裏麵向下看,看到地麵上小方格似的田地,白練似的河流,像一棵棵小草似的椰子樹,我首先問自己:下麵的印度是不是同我想像中的完全一樣呢?但是,當飛機飛臨達姆達姆機場上空的時候,我卻吃了一大驚。機場上是密密麻麻的一堆人,人群上麵飄揚著紅色的旗子。這鮮紅的顏色同我想像中的那一片灰白色太不協調了,太衝突了;它放射出了充沛的生命力,它是活生生的東西。在我就要踏上印度土地的一瞬間,我才知道,我對這個我一向嚮往的國度的想法,完全是不著邊際的幻想。


    我終於走下了飛機,踏上了印度的土地。飛機場上擠滿了人,大概總有兩三千吧。站在最前列的是從印度首都新德裏飛來的印度政府的代表,西孟加拉邦政府的代表,加爾各答市政府的代表和各人民團體的代表。稍遠的地方,不知道是在木柵欄以內,還是在木柵欄以外,有許多人排隊站在那裏,裏麵有華僑,也有印度人民,他們手裏高舉著五星紅旗和其他別的旗子。一陣熱烈的握手之後,我們每個人的脖子上都套上了四五個或者更多的濃香撲鼻、又重又大又長的花環,仿佛要把我們整個的臉都埋在花堆裏似的。但是手還並沒有握完,仍然有許許多多的手伸向我們。我們就戴了這樣沉重的花環,努力挺起腰來,同四麵八方向我們進襲的手打交道。


    除了手以外,還有一種我們最初沒有注意到的東西,也在向我們進襲,這就是照相機。大的,小的,拿在手裏的,支在架上的,我們的眼光無論轉到什麽地方,總有那麽一個黑色的怪物在對準我們,想把我們初到這個國土的影像攝下來。這些黑色的怪物仿佛布下了一個天羅地網,我們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


    我們的團長被人潮擁上了候機室前的台階,對新聞記者發表到達印度後的第一次談話。他說,中印過去有幾千年的傳統友誼,現在新的時代要求我們的友誼有新的內容,我們就是為了鞏固和發展這個友誼才到印度來的。隻要中印兩大民族能聯合起來,團結起來,我們就一定能保衛亞洲和世界的和平。人堆裏爆發出來了熱烈的掌聲,“中印友誼萬歲”的呼聲響徹整個飛機場。


    在激昂的呼聲中,我們漸漸被人潮擁出飛機場。我們前後左右全是人,每個人都有一張笑臉對著我們。在不遠的地方,大概是在木柵欄以外吧,有一隊衣服穿得不太好的印度人,手裏舉著旗子一類的東西,拚命對著我們搖晃。我們走過他們麵前的時候,驀地一聲:“毛澤東萬歲!”破空而下,這聲音沉鬱、熱烈,而又雄壯,仿佛是內心深處喊出來的,裏麵充滿了火熱的愛。過去幾千年所受的壓迫仿佛都夾在裏麵迸發了出來,將來的希望也仿佛都夾在裏麵迸發出來了。我抬頭看了看他們,他們眼睛裏閃著光,臉上激動得紅了起來。他們向我們招手,搖晃著手裏的旗子,恨不得把自己的身體拉長,從木柵欄外麵拉到我們跟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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