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地圖,從右到左,一共排列著十三座有名有姓的雪峰,在世界上都廣有名聲。其中有不少還從來沒有被凡人征服過。上麵什麽樣子,誰也說不清楚。人們可以幻想,大概隻有神仙才能住在上麵吧。過去的人確實這樣幻想過。中國古代的崑崙山上不就住著神仙嗎?印度古代的神話也說雪山頂上是神仙的世界。可是世界上哪裏會有什麽神仙呢?然而,如果說雪峰上麵什麽都沒有,我的感情似乎又有點不甘心。那不太寂寞了嗎?那樣晶瑩澄澈的廣寒天宮隻讓白雪統治,不太有點煞風景了嗎?我隻好幻想,上麵有瓊樓玉宇、閬苑天宮,那裏有仙人,有羅漢,有佛爺,有菩薩,有安拉,有大梵天,有上帝,有天老爺,不管哪一個教門的神靈們,統統都上去住吧!他們乘鸞駕鳳,騎上猛獅、白象,遨遊太虛吧!


    別人看了雪山想些什麽,我說不出。我自己卻是浮想聯翩,神馳六合。自己製造幻影,自己相信,而且樂在其中,我真有流連忘返之意了。當我們走上歸途時,不管汽車走到什麽地方,向右麵的茫茫天際看去,總會看到亮晶晶的雪山群峰直插昊天。這白色的群峰好像是追著我們的車子直跑,一直把我們送進加德滿都城。


    遊巴德岡故宮和哈奴曼多卡宮


    出加德滿都,汽車行駛約三十公裏,來到了巴德岡故宮廣場。


    當年尼泊爾河穀曾經分為三國,這裏是一國的首都。我無論如何也難以理解,在這樣一條窄狹的河穀裏竟然能容下三個國家。他們之間雞犬之聲相聞,打起仗來,怎樣能擺開陣勢呢?想到中國的三國,相距千裏,中阻長江大河,崇山峻嶺,一旦交兵,或則舳艫蔽江,投鞭斷流,或則火燒連營七百裏,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場麵,又是一種多麽大的氣勢呢?


    這故宮廣場不算太大,也不方方正正。這裏有一所國家藝術畫廊,是一所古老的建築。外麵牆上窗子上有非常精美的木雕。木雕是尼泊爾人民民間藝術的精華,頗能表現出尼泊爾民間藝人的藝術水平。木雕的內容大概不外是神話故事、佛像和印度教的神像,以及天然景物,樹木花卉,鳥獸蟲魚之類,看上去姿態生動逼真,細緻而又繁複。


    在廣場周圍有許多尼泊爾著名的宮殿和廟宇,有金門,有五十五扇精雕細琢的窗子,還有尼亞塔波拉廟,即所謂五層塔,是聞名遐邇的古代建築,也是尼泊爾的最高的寺廟建築。另外還有一座獨木廟,叫做被達塔特拉亞廟,據說是用一棵無比巨大的大樹建成的,迄今已有五百年的歷史了。


    這些古代廟宇對我這個初來尼泊爾的人來說都是非常新奇的、可愛的;但是,說也奇怪,我最感興趣的還是這裏的人民。因為警衛森嚴,其他參觀遊覽者都被阻在一條警衛線以外,那裏萬頭攢動,伸長了脖子,看我們這一群“洋鬼子”。在那些人裏麵,我看到了幾個碧眼黃髮的真正的“洋鬼子”,高高聳立在尼泊爾人群之上,手執照相機,拚命在那裏搶幾個十分難得的鏡頭。


    但是最讓我感動的卻是一個約摸隻有五六歲的小男孩。尼泊爾的警察規定,住在街道兩邊的住戶決不允許跨出門限。這個小男孩和他的母親就站在門限以內,雙手合十,裝出十分嚴肅的樣子,瞅著我們。我一轉瞬瞥見了這個小男孩,覺得十分有趣,也連忙雙手合十,對他說了一聲namasteπ(向你致敬!),小孩靦腆一笑,竟然也說了一聲namaste。這是一件隻發生在幾秒鍾以內的小事,然而卻將使我終身不忘。這個小男孩人小作用大,他對中國人民由衷的感情,真使我萬分感動。


    過了一天,我們又去參觀哈奴曼多卡宮,這也是一座古老的王宮,正處在加德滿都鬧市中心,周圍是最繁華的商業街道和巴紮爾。這一座王宮最早建於13世紀以前的李查維王朝。15世紀末馬拉王朝分裂,這一座王宮就成了歷代馬拉國王的正式宮殿。後來,普裏特維·納拉揚攻陷加德滿都,統一了尼泊爾,此宮又成為沙阿王朝的王宮,直至19世紀70年代王室遷出為止。


    “哈奴曼多卡”的意思是“哈奴曼門”。哈奴曼是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中神猴的名字。今天,這個神猴的像還矗立在王宮門前,頸掛花環,口塗紅水,座前香菸繚繞,看來仍然受到尼泊爾人民的膜拜。


    宮內房屋極多,千門萬戶,宛如蜂房。我們走進去,好像進入了迷魂陣一樣。歷代國王的畫像,還有他們的寢宮,一個接一個,令人目不暇接。但是我感興趣的卻是一座極高大的似樓又似塔的建築,簷邊掛著紅綢子,在風中飄動,同在我國西藏所見到的情景幾乎完全一樣,由此可見兩國文化宗教關係之密切。事實上,兩國過去有長期的文化交流的歷史,尼泊爾工程師到中國來建築宮殿,連我們日常吃的菠菜也是從尼泊爾移植過來的。一提到這些事情,尼泊爾朋友就發生極大的興趣,兩國人民的心好像更挨近了。


    在這座寥落的故宮裏,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的還有成群的鴿子。也不知道它們原來棲息在什麽地方,忽然傾巢而出,在巍峨崇高樓台殿閣之間,盤旋飛翔,翅影彌天。因為今天這裏戒嚴,參觀群眾都被阻在宮門以外,寬敞的庭院裏,除了我們這一夥人外,空無一人,鴿子的叫聲和翅影給這種寂靜帶來了生氣,帶來了詩意。我看了風中飄動的紅綢,聽了鴿子的叫聲,身處寥落古王宮之中,仿佛進入了某一種幻境,飄飄然遺世而獨立了。


    仍然像在巴德岡故宮一樣,一走出王宮的大門,群眾被攔在警戒線以外,除了形形色色的尼泊爾老百姓以外,還有不少碧眼黃髮的歐美人士,站在人群裏,因為個子高,大有鶴立雞群之勢,個個手執照相機,高高地舉了起來,想搶一個難得的鏡頭。大家都麵含笑意,我們對著他們微笑,他們也以微笑相報。無法談話,無從握手;但是感情仿佛能得到交流。連這一座古老的宮殿都仿佛變得年輕了,到處洋溢著勃勃的生氣,友誼瀰漫太空。


    此情此景,我將畢生難忘。


    在特裏普文大學


    從北京出發前,我們代表團的秘書長許孔讓同誌讓我準備一篇學術報告,在尼泊爾講一講。我當即答應了下來。但是心中卻沒有底:究竟是在什麽地方講呢?對什麽人講呢?這一切都不清楚。好在我擬的題目是“中國的南亞研究——中國史籍中的尼泊爾史料”。這樣一個題目在什麽地方都是恰當的,都會受到歡迎的,我想。


    到了尼泊爾以後才知道,是尼泊爾唯一的一所大學——特裏普文大學準備請我講的。幾經磋商,終於把時間定了下來。尼泊爾的工作時間非常有趣:每天早晨10點上班,下午4點下班。實際上大約到了上午11點才真正開始工作。尼泊爾朋友告訴我,本地人中流傳著一種說法:世界上最愜意的事情是“拿美國工資,吃中國飯,做尼泊爾工作”。這種情況大概是由當地氣候決定的,決不能說尼泊爾人民懶。我在尼泊爾皇家植物園看到背柴禾的婦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尼泊爾人民是勤勞的人民。話說回來,我到大學作報告的時間確定為正午11時半開始。若在中國,到了上午11時半我幾乎已經完成了我整天的工作量。但在尼泊爾,我的工作才開始,心裏難免覺得有點不習慣。然而中國俗話說“入境隨俗”,又說“客隨主便”,我沒有別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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