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事求是的解釋也並非沒有。1959年,日本前首相石橋湛山先生來中國同周恩來總理會麵,商談中日建交的問題。室伏佑厚先生是石橋的私人秘書,他可以說是中日友誼的見證人。也許是在這之前他已經對中國人民就懷有好感,也許是在這之後,我無法也無須去探討。總之,室伏先生從此就成了中國人民的好朋友。在過去的三十年內,他來中國已經一百多次了。他大概是把我當成中國人民某一方麵的一個代表者。他的女婿三友量順先生是研究梵文的,研究佛典的。這也許是原因之一吧。


    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我們從此就往來起來。1980年,室伏先生第一次邀請我訪問日本,在日本所有的費用都由他負擔。他同法子和三友親自驅車到機場去迎接我們,我們下榻新大穀飯店。我在這裏第一次會見了日本梵文和佛學權威、蜚聲世界學林的東京大學教授中村元博士。他著作等身,光是選集已經出版了二十多巨冊。他雖然已是皤然一翁,但實際上還小我一歲。有一次,在箱根,我們筆談時,他在紙上寫了四個字:“以兄事之,”指的就是我。我們也成了朋友。據說他除了做學問以外,對其他事情全無興趣,頗有點書呆子氣。他出國旅行,往往傾囊購書,以至經濟拮據。但是他卻樂此不疲。有一次出國,他夫人特別叮囑,不要亂買書。他滿口應允,回國時確實沒有帶回多少書。他夫人甚為寬慰。然而不久,從郵局寄來的書就聯翩而至,弄得夫人哭笑不得。


    我們在萬丈紅塵的東京住了幾天以後,室伏先生就同法子和三友親自陪我們乘新幹線特快火車到京都去參觀。中村元先生在那裏等我們。京都是日本故都,各種各樣的寺院特別多,大小據說有一千五百多所。中國古詩:“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一個城中有四百八十寺,數目已經不算小了。但是同日本京都比較起來,仍然是小巫見大巫。我們在京都主要就是參觀這些寺院,有名的古寺都到過了。在參觀一座古寺時,遇到了一位一百多歲的老和尚。在談話中,他常提到李鴻章。我一時頗為吃驚。但是仔細一想,這位老人幼年時正是李鴻章活動的時期,他們原來是同時代的人,隻是歲數相差有點懸殊而已。我們在這裏參加了日本國際佛教討論會,會見了許多日本著名的佛教學者。還會見日本佛教一個宗派的門主,一個英姿颯爽的年輕的東京大學的畢業生,給我留下了深刻而親切的印象。


    在參觀佛教寺院時,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在日本當和尚實在是一種福氣。寺院幾乎都非常寬敞潔淨,樓殿巍峨,佛像莊嚴,花木扶疏,曲徑通幽,清池如畫,芙蕖倒影,幽靜絕塵,恍若世外。有時候風動簷鈴,悠揚悅耳,仿佛把我們帶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去,西方的極樂世界難道說就是這個樣子嗎?


    中村元先生在大學裏是一個謹嚴的學者,他客觀地研究探討佛教問題。但是一進入寺院,他就變成了一個信徒。他從口袋裏掏出念珠,匍匐在大佛像前,肅穆虔誠,宛然另外一個人了。其間有沒有矛盾呢?我看不出。看來二者完全可以和諧地結合起來的。人生的需要多矣,有一點宗教需要,也用不著大驚小怪。隻要不妨礙他對於社會和國家作出貢獻,可以聽其自然的。


    在日本期間,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箱根之行。箱根是日本,甚至世界的旅遊勝地。我也久仰大名了。室伏先生早就說過,要我們到箱根去休養幾天。我們從京都回到東京以後,又乘火車到了一個地方,下車換成纜車,到了蘆湖邊上,然後乘輪船渡蘆湖來到箱根。記得我們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街燈也不是很亮。在淡黃的燈光中,街上寂靜無人。商店已經關上了門,但是陳列商品的玻璃窗子仍然燈火通明。我們看不清周圍的樹木是什麽顏色,但是蒼翠欲滴的樹木的濃綠,我們卻能感覺出來。這濃綠是有層次的,從淡到濃,一直到濃得漆黑一團,撲上我們眉頭,壓上我們心頭。此時,薄霧如白練,伸手就可以抓到。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遨遊在閬苑仙宮之中。這一種感覺我從來沒有過,從那以後也沒有過。至今回憶,當時情景,如在眼前。


    旅館的會客廳裏則是另一番景象,燈火輝煌,華筵溢香。室伏先生把他的全家人都邀來了。首先是他的夫人千津子,然後是他的大女兒、三友先生的夫人厚子,最後是他的外孫女才不過一歲多的朋子。我抱過了這一個小女孩兒,她似乎並不認生,對著我直笑。室伏先生等立刻拍下了這個鏡頭,說是要我為他的外孫女兒祝福。這個小孩子的名字來自中國的一句話:我們的朋友遍天下。據說還是周總理預先取下來的。這無疑是中日友好的一樁佳話。到了1986年,室伏先生第二次邀請我訪日時,我們又來到了箱根,他又把全家都找了來。此時厚子已經又生了一個小女孩:明子。朋子已經三四歲了。歲數大了,長了知識,見了我反而不像第一次那樣坦然了。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人生本來就是這樣。我同室伏先生一家兩度會麵,在同一個地方——令人永遠忘不掉的天堂樂園般的箱根。這是否是室伏先生有意安排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個人卻覺得,這真是再好不過的安排。在這樣一個地方,會見一家這樣的日本朋友,難道這不算是珠聯璧合嗎?難道說這不是非常有意義嗎?我眼前看到這一個祖孫三代親切和睦的日本家庭,腦筋裏卻不禁又回憶起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我簡直想把這兩幅情景聯結在一起,又覺得它們本來就是在一起的。除了增添了一個小女孩外,人還是那一些人,地方還是那個地方,雖然實際上不是一回事,但看上去又確乎像是一回事。我一時間真有點迷離恍惚,然而卻滿懷喜悅了。


    這一次在箱根會麵,同上次有一點不同之處,就是,中村元先生也參加了。這一位粹然儒雅又帶有一點佛氣的日本大學者,平常很少參加這樣的集會。這次惠然肯來,對我們來說,實在是一種幸福。我們雖然很少談論佛教和梵學問題,但是談的事情卻多與此有關。我們有共同的愛好,所以很容易談得來,他曾對我說,日文中的“箱根”,實際上就是中文的“函穀(關)”。我聽了很感興趣。在箱根這個人間勝境,同這樣一位日本學者在一起生活了幾天,確實令我永遠難忘。這兩件事情:一件是能來到箱根,第二件是能同中村元先生在一起,都出於室伏佑厚先生之賜。因此,隻要我想到室伏一家,就會想到中村元先生;隻要想到中村元先生,就會想到室伏一家。對我來說,這二者真有點難解難分了。


    我最近越來越感覺到,佛家說人生如電光石火,中國古人說人生如白駒過隙,這兩句話意思一樣,確實都非常正確。我從前很少感覺到老,從來也不服老。然而,一轉瞬間,驀地發現,自己已垂垂老矣。室伏先生也已屆還歷之年,也算是初入老境了。當我在他這個年齡時,我自認為還是中年。他的心情怎麽樣,我沒有問過他。但是,我想,他也會有同樣的心情吧。遙望東天,我潛心默禱,祝他長壽超過百歲!


    我同幾乎所有的人一樣,忙忙碌碌了幾十年,天天麵對實際,然而真正抓得到的實際好像並不多。一切事物幾乎都如鏡花,似水月,如輕夢,似白雲,什麽也抓不住。對待人生,我自認為態度是積極的,唯物的。我覺得,人有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用不著傷春,也用不著悲秋,嘆老不必,嗟貧無由。將來有朝一日離開這個世界時,我也決不會飲恨吞聲。但是,如果能在一切都捉不住的情況下,能捉住哪怕是小小的一點東西,抓住一鱗半爪,我將會得到極大的安慰。同室伏佑厚先生一家的交往,我個人認為,就屬於這種極難捉到的東西之一,是異常可貴的。但願在十年以後,當我即將進入期頤之年,而室伏先生慶祝他的古稀華誕時,我們都還能健壯的活在人間,那時我將會再給他的一家寫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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