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雲的前半生,走的道路並不平坦,坎坎坷坷,磕磕碰碰,一直走過了中年。然而,根據我個人的觀察,她依然是坦誠率真,近乎天真;做事仍然是大刀闊斧,決不忸忸怩怩,決不搞小動作,銳氣有盛於當年。就憑著這一股勁,她在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基礎上,拓寬了自己的研究範圍,開闊了自己的眼光,為中國比較文學這一門既舊又新的學科的重建或者新建貢獻了自己的力量。比較文學在中國原來是一門比較陌生的學問。最近幾年來,由於許多學者的共同的努力,它已經浸假步入顯學的領域。在這裏,黛雲實在是功不可泯。佛經常說:“功不唐捐。”黛雲之功也不會“唐捐”。張皇比較文學,對中國文學的研究,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有了比較,多了視角,以前看不到的東西能看到了;以前想不到的問題能想到了,這必能促進中國文學的研究,是很顯然的。黛雲不但在中國國內推動了比較文學的研究,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奔波歐美之間,讓世界比較文學界能聽到中國的聲音。這一件事情的重要意義,無論如何也決不能低估。所有這一切,在許多文章中都有軌跡可尋,我就不再囉嗦了。


    最值得一提的是,正如我在上麵提到過的,黛雲的前半生,屢遭磨難,透過歷史的煙塵,她看到過極其令人憤懣的東西;然而她那一顆拳拳愛國之心絲毫未改。正當別人晝思夢想使自己在國外的居留證變成了綠色,對於這些人來說,太平洋彼岸就好像是佛經中常描述的寶渚,到處是精金美玉,到處開滿了奇花異卉,簡直是人間的樂園,天上福地。留在這樣一個地方,對黛雲和一介來說,唾手可得。然而他們卻仍然選擇了中國。在中國,本來她也有很多機會,弄上一頂烏紗帽,還可能是一頂令人艷羨不置的駐外的烏紗帽。然而她卻偏偏又選擇了北大,一領青衿,十年冷板凳,一呆就是一生。我覺得,在當前的中國,我們所最需要的正是這一點精神,這一點骨氣。我們中華民族所賴以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也正是這一點精神,這一點骨氣。我們切不可以等閑視之。


    別稻香樓——懷念小泓


    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何況現在已年逾古稀,悲歡離合的經歷已經多到讓人負擔不起來的程度,小小的別離又怎能引起心潮騰湧呢?


    然而事實卻不是這個樣子。


    九天以前,當我初來稻香樓的時候,我是歸心似箭,恨不能日子立刻就飛逝過去,好早早地離開這裏。我決沒有想到,僅僅九天之後,我的感情竟來了一個“根本對立”,我對於這個地方產生了留戀之情,在臨別前夕,竟有點難捨難分了。


    稻香樓畢竟是非常迷人的地方。在一個四麵環湖的小島上,林木蔥蘢,翠竹參天,繁花似錦,香氣氤氳。最令人心醉的是各種小鳥的鳴聲。現在在北京,連從前招人厭惡的麻雀的叫聲都不容易聽到了。在合肥,在稻香樓,天將破曉時,卻能夠聽到多種鳥的鳴聲。我聽到一種像畫眉的叫聲,最初卻不敢相信,它真是畫眉。因為在北方,畫眉算是一種非常珍貴的鳥,養在非常考究的籠子裏,主人要天天早晨手托鳥籠,出來遛鳥,眉宇間往往流露出似喜悅又似驕矜的神氣。在稻香樓的野林中如何能聽到畫眉的叫聲呢?可是事實終歸是事實。我每天早晨出來在林中湖畔散步的時候,親眼看到成群的畫眉在竹木深處飛翔,或在草叢裏覓食,或在枝頭引吭高歌,讓我這個北方人眼為之明,心為之跳,大有耳目一新之感了。


    說到散步,我在北京是不幹這玩意兒的。來到稻香樓,美麗的自然景色挑逗著我的心靈,我在屋裏呆不住了。我在開會之餘,仍然看書;在看書之餘,我就散步。在散步之餘,許多聯想,許多回憶,就無端被勾起來了。


    那邊長的不是紫竹嗎?我第一次看到紫竹,也是在安徽,但不是在合肥,而是在蕪湖的鐵山賓館裏。當時小泓還在我身邊。第二次看到紫竹,是在西安丈八溝,當時是我一個人,我也曾想到小泓過。現在是第三次看到紫竹了,小泓已遠在萬裏之外,一股濃烈的懷念之情驀地湧上我的心頭,我的心也飛到萬裏之外去了。我萬萬沒有想到,小小的幾竿紫竹竟無端勾引起我的思緒波動。


    幾年前我遊黃山時,正當盛夏,久旱無雨。黃山那一些著名的瀑布都幹涸了。著名的雲海也基本上沒有看到。隻在北海看到了一點類似雲海的白雲,聊勝於無,差足自慰而已。有名的杜鵑花,因為時令不對,隻看到一片片綠油油的葉子,花是一朵也沒有看著。而現在呢,正是陽春5月,杜鵑花開滿了黃山,開成了一片花海。據說,今年雨水充沛,所有的黃山瀑布都奔騰澎湃,“飛流直下三千尺”,“一條界破青山色”。有了雨,雲海當然就不在話下。你試想一想:這樣的瀑布,這樣的雲海,再襯托上滿山遍野火焰似的杜鵑花,這是多麽奇麗的景色啊!它對我會有多麽大的吸引力啊!


    然而我仍然決心不遊黃山,原因要到我的感情深處去找。上一次遊黃山時,有小泓在我身邊。這孩子是我親眼看他長大起來的。他性格內向,文靜靦腆,我們之間很有些類似之處,因此我就很喜歡他。那一次黃山之遊,他緊緊地跟隨著我。其他幾個同他年齡差不多或者稍大一點的男孩子結成一夥,跳躍爬行,充分發揮了他們渾身用不完的青春活力。小泓卻始終跟我在一起,爬到艱險處,用手扶我一下。他對黃山那些取名稀奇古怪的名勝記得驚人地清楚;我說錯了,他就給我更正。在走向北海去的路上,有很長一段路,我們“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在原始大森林裏,隻有我們兩人。林中靜悄悄的,聽自己說話的聲音特別響亮。此情此景,終生難忘。回到溫泉以後,有一天晚上,我和小泓坐在深穀邊上的石欄杆上。這裏人來人往,並不安靜。然而由於燈光不太亮,看人隻像一個個的影子,氣氛因此顯得幽靜而神秘。“巫山秋夜螢火飛”,現在還正在夏天,也許因為山中清涼,我們頭頂上已有螢火蟲在飛翔,熠熠地閃著光;有時候伸手就可以抓到一隻。深澗中水聲潺潺,遠處半山上流出了微弱的燈光。我仿佛是已經進入一個童話世界。此情此景,更是終生難忘了。


    可是現在怎樣了呢?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坐在稻香樓中。不管從別人口裏聽到的黃山景色是多麽奇麗,多麽動人,我仍然是遊興索然:我身邊缺少一個小泓。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能代替小泓嗎?不,不能。紅似火的杜鵑花能代替小泓嗎?不,不能。此時此刻,對我來說,小泓是無法代替的。我不願意孤身一人,在黃山山中,瀑布聲裏,杜鵑花下,去吞寂寞的果實。這就是我不再遊黃山的原因。


    我同小泓遊黃山時的一些情景,在當時,是異常平淡的,甚至連覺得平淡這種感覺都沒有。然而,時隔數年,情況大變。現在我才知道,那樣平淡的情景,在我一生中,也許僅僅隻有一次。時過境遷,人們決不可能再回到過去去;過去的時光也決不會再重現人們眼前。人的一生,不管壽限多麽長,大概都是如此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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