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以後,我經常有機會同他接觸。他擔負的行政職務更重了。有一段時間,他在北海團城裏辦公,我有時候去看他,那參天的白皮鬆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這時候他對書的愛好似乎一點也沒有減少。有一次他讓我到他家去吃飯,他像從前一樣,滿屋堆滿了書,大都是些珍本的小說、戲劇、明清木刻,滿床盈案,累架充棟。一談到這些書,他自然就眉飛色舞。我心裏暗暗地感到慶幸和安慰,我暗暗地希望西諦先生能夠這樣活下去,多活上許多年,多給人民做一些好事情……


    但是正當他充滿了青春活力,意氣風發,大踏步走上前去的時候,好像一聲晴天霹靂,西諦先生不幸過早地離開我們了。他逝世時的情況是什麽樣子,誰也說不清楚。我時常自己描繪,讓幻想馳騁。我知道,這樣幻想是毫無意義的,但是自己無論如何也排除不掉。過了幾年就爆發了文化大革命,我同許多人一樣被卷了進去。在以後的將近十年中,我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天天在戰戰兢兢地過日子,想到西諦先生的時候不多。間或想到他,心裏也充滿了矛盾:一方麵希望他能活下來,另一方麵又慶幸他沒有活下來,否則他一定也會同我一樣戴上種種的帽子,說不定會關進牛棚。他不幸早逝,反而成了塞翁失馬了。


    現在,惡貫滿盈的“四人幫”終於被打倒了。普天同慶,朗日重輝。但是痛定思痛,我想到西諦先生的次數反而多了起來。將近五十年前的許多回憶,清晰的、模糊的、整齊的、零亂的,一齊湧入我的腦中。西諦先生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時時奔來眼底。我越是覺得前途光明燦爛,就越希望西諦先生能夠活下來。像他那樣的人,我們是多麽需要啊!他一生為了保存祖國的文化,付出了多麽巨大的勞動!如果他還能活到現在,那該有多好!然而已經發生的事情是永遠無法挽回的。“念天地之悠悠”,我有時甚至感到有點淒涼了。這同我當前的環境和心情顯然是有矛盾的,但我無論如何也抑製不住自己。我常常不由自主地低吟起江文通的名句來:


    春草幕兮秋風驚,


    秋風罷兮春草生;


    綺羅畢兮池館盡,


    琴瑟滅兮丘壟平。


    自古皆有死,


    莫不飲恨而吞聲。


    嗚呼!生死事大,古今同感。西諦先生隻能活在我們回憶中了。


    我的朋友臧克家


    我隻是克家同誌的最老的老朋友之一,我們的友誼已經有六十多年了。我們中國評論一個人總是說道德文章,把道德擺在前邊,這是我們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的表現之一,跟西方不一樣。那麽我就根據這個標準,把過去六十多年間克家給我的印象講一講。


    第一個講道德。克家曾在一首詩裏說過,一個叫責任感,一個叫是非感,我覺得道德應該從這地方來談談。是非、責任,不是小是小非,而是大是大非。什麽叫大是大非呢?大是大非就是關係到我們祖國,關係到我們人民,關係到世界,也就是要擁護社會主義,擁護共產主義,這是大是大非。我覺得責任也在這個地方,克家在過去七十多年中間,盡管我們國內的局勢變化萬千,可是克家始終沒有落伍,能夠跟得上我們時代的步伐,我覺得這是非常難得的。這就是大是大非,就是重大的責任。我覺得從這地方來看,克家是一個真正的人。至於個人,他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像火一樣熱情的詩人,對朋友忠誠可靠,終生不渝,這也是非常難得的。關於道德,我就講這麽幾句。


    關於文章呢,這就講外行話了。當年我在清華大學念書,就讀到克家的《烙印》、《罪惡的黑手》。我不是搞中國文學的,但我有個感覺就是克家作詩受了聞一多先生的影響。我一直到今天,作為一個詩的外行來講,我覺得作詩、寫詩,既然叫詩,就應該有形式。那種沒形式的詩,愧我不才,不敢苟同。克家一直重視詩,我覺得這裏邊有我們中國文化的傳統。我們中國的語言有一個特點,就是講鍊字、鍊句,這個問題,在歐洲也不能說沒有,不過不能像中國這麽普遍這樣深刻。過去文學史上傳來許多佳話,像“雲破月來花弄影”那個“弄”字,“紅杏枝頭春意鬧”那個“鬧”字,“春風又綠江南岸”那個“綠”字。可惜的是鍊字這種功夫現在好像一些年輕人不大注意了。文字是我們寫作的工具。我們寫詩、寫文章必須知道我們使用的工具的特點。莎士比亞用英文寫作,英文就是他的工具。歌德用德文寫作,德文就是他的工具。我們使用漢字,漢字就是我們的工具。可現在有些作家,特別是詩人,忘記了他的工具是漢字。是漢字,就有鍊字、鍊句的問題,這一點不能不注意。克家呢,我覺得他一生在這方麵傾注了很多的心血,而且獲得了很大的成功。克家的詩我都看過,可是我不敢贊一詞,我隻想從藝術性來講。我覺得克家對這方麵非常重視。這個問題非常重要。我因此就想到一個問題,可這個問題太大了,但我還想講一講。我覺得我們過去多少年來研究中國文學史,特別是古典文學,好像我們對政治性重視,這個應該。可是對藝術性呢,我覺得重視得很不夠。大家打開今天的文學史看看,講政治性,講得好像最初也不是那麽深刻,一看見“人民”這樣的詞、類似“人民”這樣的詞,就如獲至寶;對藝術性,則三言兩語帶過,我覺得這是很不妥當的。一篇作品,不管是詩歌還是小說,藝術性跟思想性總是辯證統一的,強調一方麵,丟掉另外一方麵是不全麵的。因此我想到,是不是我們今天研究文學的,特別是研究古典文學的,應該在藝術性方麵更重視一點。我甚至想建議:重寫我們的文學史。現在流行的許多文學史都存在著我說的這個毛病。我覺得,真正的文學史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我祝我的老朋友克家九十、一百、一百多、一百二十,他的目的是一百二十,所以我想祝他長壽!健康!


    詩人兼學者的馮至(君培)先生


    君培先生一向隻承認自己是詩人,不是學者。但是眾多的師友和學生,也包括我在內,卻認為他既是詩人,也是學者。他把這兩種多少有點矛盾的行當融匯於一身,而且達到了高度統一與和諧的境界。


    他的抒情詩曾受到魯迅先生的讚揚。可惜我對於新詩,雖然已經讀了六十多年,卻自愧缺少這方麵的細胞,至今仍然處在幼兒園階段,更談不到登堂入室。因此,對馮先生的新詩,我不敢贊一詞。


    可是為什麽我也認為他是詩人呢?我根據的是他的抒情散文。散文,過去也一度被稱作小品文,英國的所謂familiaressay,就是這種東西。這個文學品種,同詩歌、小說、戲劇一樣,也是國際性的。但又與後三者不完全相同,並不是每一個文學大國散文都很發達。過去,一講到散文,首先講英國,其次算是法國。這個說法基本上是正確的。英國確實出了不少的散文大家,比如蘭姆(chmb)、g.吉辛(g.gissing)、鴉片菸鬼德·昆西(dequincey)等等,近代還出了像切斯特頓(chesterton)等這樣的散文作家,燦如列星,輝耀文壇。在法國,蒙田是大家都熟悉的散文大家。至於德國、俄國等文學大國,散文作家則非常稀見。我個人認為,這恐怕與民族氣質和思維方式有關。茲事體大,這裏不詳細討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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