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絕沒有想到,過了一個來星期,至多不過十天,錫予先生忽然告訴我:我已經被聘為北京大學正教授兼新成立的東方語言文學係係主任,並且還兼任文科研究所的導師。前兩者我已經不敢當,後一者人數極少,皆為飽學宿儒,我一個三十多歲的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夥子,竟也濫竽其間,我既感光榮,又感惶恐不安。這是誰的力量呢?我心裏最清楚:背後有一個人在,這都出於錫予先生的垂青與提攜,說既感且愧,實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情。我做副教授任期之短,恐怕是前無古人的,這無疑是北大的新紀錄,後來也恐怕沒有人打破的。我隻能說,這是一種恩情,它對我從那以後一直到今五十多年在北大的工作中,起了而且還在起著激勵的作用。


    但是,我心中總還有一點遺憾之處:我沒有能成為錫予先生的授業弟子。往者已矣,來者可追。大概是1947年,錫予先生開“魏晉玄學”這一門課,課堂就在我辦公室的樓上。這真是天賜良機,我焉能放過!解放前的教授,相對來講社會地位高,工資收入豐,存在決定意識,這樣就“決定”出來了“教授架子”。架子人人皆有,各有巧妙不同,沒有架子的也得學著端起一副拒人的架子。我自認是一個上不得台盤的人,有沒有架子,我自己不得而知。但是,在錫予先生跟前,宛如小丘之仰望泰嶽,架子何從端起!而且聽先生講課,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在當時,一位教授聽另外一位教授講課,簡直是駭人聽聞的事。這些事情我都不想,毅然徵得了錫予先生的同意,成了他班上的最忠誠的學生之一,一整年沒有缺過一次課,而且每堂課都工整地做聽課的筆記,巨細不遺。這一大本筆記,我至今尚保存著,隻是“隻在此室中,書深不知處”了,有朝一日總會重見天日的。這樣一來,我就自認為是錫予先生的私淑弟子,了了一個夙願。


    錫予先生對我的關心是多方麵的。他讓我從紅樓搬到文科研究所的大院子裏去住,此地在明朝是令人聞而觳觫的特務機關東廠,是專殺好人折磨好人的地獄,據說當年的水牢還有遺蹟保留著。“庭院深深深幾許”,我住在最裏麵一個院子裏,裏麵堆滿考古挖掘出土的漢代磚棺,陰氣森森,傳說是鬧鬼的凶宅之一。晚上沒有人敢來找我,除非他在門房打聽得萬分清楚:季羨林確是在家裏,才敢邁步走進。我也並非“季大膽”,隻是在歐洲十年多,受了“西化”,成了一個“無鬼論”者,所以能處之泰然。夏夜昏黑,我經常在縷縷的馬櫻花香中,怡然入夢。


    當時的北大真正是精兵簡政。隻有一個校長胡適之先生,還經常不在學校,並沒有什麽副校長。一個教務長主管全校的教學科研工作。一個秘書長主管全校的後勤工作。六個學院:文、理、法、農、工、醫,各設院長一人。也沒有聽說有什麽校院長聯席會,什麽係主任聯席會。專就文學院而論,錫予先生孤身一人,聘人、升職等等現在非開上無數次會不可解決的問題,那時一次會也不開,錫予先生一個人說了算。大概因為他為人正直,辦事公道,從來沒有出過什麽婁子。我們係裏遇到麻煩,我總去找錫予先生,他不動聲色,幫我解除了困難。他還幫我在學校圖書館中要了一間教授研究室,所有我要用的書都從書庫中提到我的研究室裏,又派一位研究生馬理女士當我的助手,幫我整理書籍。室內窗明幾淨,我心曠神怡。我之所以能寫出幾篇頗有點新見解的文章,不能不說是出於錫予先生之賜。我的文章寫出後,首先送給錫予先生,請求指正。他的意見,哪怕是片言隻語,對我總都是大有幫助的。


    就這樣,我們共同迎來了1949年北京的解放。在解放軍圍城期間,南京方麵派一架專機,來接幾位名單上有名的著名教授到尚未解放的南京去。錫予先生單上有名,但他卻堅決不走,他期望看到新中國。有一段時間,錫予先生被任命為北大校務委員會主席,算是一個“過渡政權”。總之,北大師生共同度過了許多初解放後興奮狂歡的令人難忘的日子。


    1952年,我們北大從城裏搬到了現在的燕園中來。政府早已任命馬寅初先生為北大校長,隻有兩個副校長,其中一個是黨委書記江隆基兼任,實際上主管教學和科研的就是錫予先生一人。馬老德高望重,但實際上不大真管事情。江隆基是一個正直正派有理智有良心的老革命家。據我們局外人看,校領導是團結的。當時的北大,同全國各大學和科研機構一樣,幾乎是天天搞“運動”。然而北大這樣一所全國重點大學,一隻無形的帶頭羊,卻並沒有出什麽婁子,這與校領導的團結和江隆基同誌的睿智正直是分不開的。


    還是講一講我自己的情況吧。出城以後,我“官”運亨通,財源大發。先是在城裏時工資被評為每月一千一百斤小米,解放前夕那種物價一小時一漲,火箭似地上升的可怕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後來按級別評定工資,我依稀記得:馬老(馬寅初)是三級,等於政府的副總理。以下是湯老(湯用彤)、剪老(剪伯贊)、曹老(曹靖華)等,具體級別記不清了。再以下就是我同其他幾位老牌和名牌的教授。到了1956年,又有一次全國評定教授工資的活動,根據我的回憶,這次活動用的時間較長,工作十分細緻,深入謹慎。人事處的一位領導同誌,曾幾次徵求我的意見:中文係教授吳組緗是全國著名的小說家、《紅樓夢》研究專家、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我的老同學和老朋友,他問我吳能否評為一級教授?我當然覺得很夠格。然而最後權衡下來,仍然定為二級,可見此事之難。據我所知,有的省份,全省隻有一個一級教授,有的竟連一個也沒有,真是一級之難“難於上青天”了。


    然而,藐予小子竟然被評為一級,這實在令我誠惶誠恐。後來聽說,常在一個餐廳裏吃飯的幾位教授,出於善意的又介乎可理解與不可理解之間的心理,背後賜給我了一個諢名,曰“一級”。隻要我一走進食堂,有人就竊竊私語,會心而笑:“‘一級’來了!”我不怪這些同事,同他們比起來,無論是年齡或學術造詣,我都遜一籌,起個把渾名是應該的。這是由於我的運氣好嗎?也許是的;但是我知道,背後有一個人在,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錫予先生。


    俗話說:“福不雙至。”可是1956年,我竟是“福真雙至”。“一級”之外,我又被評選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這是中國一個讀書人至高無上的稱號,從人數之少來說,比起封建時期的“金榜題名”來,還要難得多。除了名以外,還有頗為豐厚的津貼,真可謂“名利雙收”。至於是否又有人給我再起什麽諢號,我不得而知,就是有的話,我也會一笑置之。


    總之,在我剛過不惑之年沒有幾年的時候,我還隻能算是一個老青年,一個中國讀書人所能期望的最高的榮譽和利益,就都已穩穩地拿到手中。我是一個頗有點自知之明的人,我知道,我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步,與錫予先生不聲不響的提攜是分不開的。說到我自己的努力,不能說一點都沒有,但那是次要的事。至於機遇,也不能說一點沒有,但那更是次要之次要,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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