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兩千多年以來的歷史一直有外敵或內敵(下麵還將講這個問題)威脅,如果沒有外敵的話,我們也產生不出嶽飛、文天祥,也出不了愛國詩人陸遊及更早牧羊北海的蘇武。中華民族近兩千年的歷史一直受外敵,後來是西方來或南來的歐洲,或東方來的敵人的威脅。所以,現在中國五十六個民族,過去不這麽算,始終都有外敵。外敵存在是一種歷史存在,由於有這麽一個歷史存在,決定了中國五十六個民族愛我們的祖國。


    歐洲的歷史與這不一樣,很不一樣。雖然難於從歐洲史上找出愛國主義者,但是歐洲人都愛國,這是毫無問題的,他們都愛自己的國家。我說中國人、中華民族愛國是存在決定意識,這是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愛國主義是不是好的?大家一看,愛國主義能是壞東西嗎?我反覆考慮這個問題,覺得沒那麽簡單。我在上次紀念論文集的序言中講了一個看法,認為愛國主義有廣義、狹義之分。狹義的愛國主義指敵我矛盾時的表現,如蘇武、嶽飛、文天祥、史可法;還有一種愛國主義不一定針對敵人,像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君”嘛當然代表國家,在當時愛君就是愛國家,杜甫是愛國的詩人。所以,愛國主義有狹義、廣義這麽兩種。最近我又研究這一問題,現在有這麽一種不十分確切的看法,愛國主義可分為正義的愛國主義與非正義的愛國主義。正義的愛國主義是什麽呢?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受外敵壓迫、欺淩、屠殺,這時候的愛國主義我認為是正義的愛國主義,應該反抗,敵人來了我們自然會反抗。還有一種非正義的愛國主義,壓迫別人的民族,欺淩別人的民族,他們也喊愛國主義,這種愛國主義能不能算正義的?國家名我不必講,我一說大家都知道是哪個國家,殺了人家,欺侮人家,那麽你愛國愛什麽國,這個國是幹嗎的?所以,我將愛國主義分為兩類,即正義的愛國主義與非正義的愛國主義,愛國主義不都是好的。


    我這個想法惹出一場軒然大波。北京有一個大學校長,看了我這個想法,非常不滿,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季羨林你那個想法在我校引起了激烈的爭論,認為你說的不對,什麽原因呢?你講的當時的敵人現在都是我們五十六個民族之一,照你這麽一講不是違反民族政策嗎?帽子扣得大極了。後來我一想,這事兒麻煩了,那個大學校長親自給我寫信!我就回了一封信,我說貴校一部分教授對我的看法有意見,我非常歡迎,但我得解釋我的看法,一是不能把古代史現代化,二是你們那裏的教授認為,過去的民族戰爭,如與匈奴打仗是內戰,嶽飛與金打仗是內戰,都是內戰,不能說是愛國。我說,按照這種講法,中國歷史上沒有一個愛國者,都是內戰犧牲者。若這樣,首先應該把西湖的嶽廟拆掉,把文天祥的祠堂拆掉,這才屬於符合民族政策,這裏需加上引號。


    關於內戰,我說我給你舉一個例子,元朝同宋朝打仗能說是民族戰爭嗎?今天的蒙古人民共和國承認是內戰嗎?別的國家沒法說的,如匈奴,現在我們已經搞不清楚了。魯迅先生幾次講過,當時元朝征服中國時,已經征服俄羅斯了,所以不能講是內戰。我說,你做校長的,真正執行民族政策應該講道理,不能歪曲,我還聽說有人這樣理解嶽飛的《滿江紅》,嶽飛的《滿江紅》中有一句“壯誌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他們理解為你們那麽厲害,要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嶽飛的《滿江紅》是真是假,還值得研究,一般認為是假的。但我知道,鄧廣銘教授認為是真的。不管怎麽樣,我們不搞那些考證。雖然這話說得太厲害了,內戰嘛,怎麽能吃肉喝血。我給他們回信說,你做校長的要給大家解釋,說明白,講道理,不能帶情緒。我們五十六個民族基本上是安定團結的,沒問題的。安定團結並不等於說用哪一個民族的想法支配別的民族,這樣不利於安定團結。後來他沒有給我回信,也許他們認為我的說法有道理。


    現在我感覺到愛國主義不一定都是好的,也有壞的。像牧羊的蘇武、嶽飛、文天祥,麵對匈奴,抵抗金、蒙古,這些都是真的愛國主義。那麽,陳先生的愛國主義呢?


    大家都知道,我說陳先生是三世愛國,三代人。第一代人陳寶箴出生於1831年,1860年到北京會試,那時候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陳寶箴先生在北京城裏看見西方煙火沖天,痛哭流涕。1895年陳寶箴先生任湖南巡撫,主張新政,請梁啓超做時務學堂總教習。陳寶箴先生的兒子陳三立是當時的大詩人,陳三立就是陳散原,也是愛國的,後來年老生病,陳先生迎至北京奉養。1937年陳三立先生生病,後來盧溝橋事變,陳三立老人拒絕吃飯,拒絕服藥。前麵兩代人都愛國,陳先生自己對中國充滿了熱愛,有人問為什麽1949年陳先生到南方來,關鍵問題在上次開會之前就有點爭論。有一位台灣學者說陳先生對國民黨有幻想,要到台灣去。廣州一位青年學者說不是這樣。實際上可以講,陳先生到了台灣也是愛國,因為台灣屬於中國,沒有出國,這是詭辯。事實上,陳先生到了廣東不再走了,他對蔣介石早已失望。40年代中央研究院院士開會,蔣介石接見,陳先生回來寫了一首詩:“看花愁近最高樓,”他對蔣介石印象如此。


    大家一般都認為陳先生是鑽進象牙塔裏做學問的,實際上,在座的與陳先生接觸過的還有不少,我也與陳先生接觸了幾年,陳先生非常關心政治,非常關心國家前途,所以說到了廣東後不再走了。陳先生後來呢,這就與我所講的第二個問題有關了。


    陳先生對共產主義是什麽態度,現在一些人認為他反對共產主義,實際上不是這樣的。大家看一看浦江清《清華園日記》,他用英文寫了幾個字,說陳先生贊munism(共產主義),但反對russiamunism,即陳先生贊成共產主義,但反對俄羅斯式的共產主義。浦江清寫日記,當時不敢寫“共產”兩個字,用了英語。說陳先生反對共產主義是不符事實的。那麽,為什麽他又不到北京去,這就涉及到我講的第二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我講了陳先生是一個真正的中國人,重點在“真正”,三代愛國還不“真正”嗎?這第二個問題講陳先生是一個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


    我自己作為一個中國的知識分子,也做了有八十年了,有一點體會。中國這個國家呢,從歷史上講始終處於別人的壓迫之下,當時是敵人現在可能不是了,不過也沒法算,你說他們現在跑到哪裏去了,誰知道。世界上哪有血統完全純粹的人!沒有。我們身上流的都是混血,廣州還好一點,廣東胡血少。我說陳先生為什麽不到北京去?大家都知道,周總理、陳毅、郭沫若他們都希望陳先生到北方去,還派了一位陳先生的弟子來動員,陳先生沒有去,提出的條件大家都知道,我也就不複述了。到了1994年,作為一個中國的知識分子,我寫過一篇文章《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我說中國的知識分子由於歷史條件決定有兩個特點:第一個愛國,剛才我已講過了;第二個骨頭硬,硬骨頭,骨頭硬並不容易。毛澤東讚揚魯迅,說魯迅的骨頭最硬,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優良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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