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時禰衡罵曹操。章太炎罵袁世凱,大家都知道,章太炎掛著大勳章,赤腳,到新華門前罵袁世凱,他那時就不想活著回來。袁世凱這個人很狡猾,未敢怎麽樣。中國知識分子的這種硬骨頭,這種精神,據我了解,歐洲好像也不大提倡。我在歐洲呆了多年,有一點發言權,不過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正確。所以,愛國是中國知識分子幾千年來的一個傳統,硬骨頭又是一個傳統。


    陳先生不到北京,是不是表示他的骨頭硬,若然,這下就出問題了:你應不應該啊?你針對誰啊?你對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骨頭硬嗎?我們50年代的黨員提倡作馴服的工具,不允許硬,難道不對嗎?所以,中國的問題很複雜。


    我舉兩個例子,都是我的老師,一個是金嶽霖先生,清華園時期我跟他上過課;一個是湯用彤先生,到北大後我聽過他的課,我當時是係主任。這是北方的兩位,還可以舉出其他很多先生,南方的就是陳寅恪先生。


    金嶽霖先生是偉大的學者,偉大的哲學家,他平常非常隨便,後來他在政協呆了很多年,我與金嶽霖先生同時呆了十幾年,開會時常在一起,同在一組,說說話,非常隨便。有一次開會,金嶽霖先生非常嚴肅地作自我批評,絕不是開玩笑的,什麽原因呢?原來他買了一張古畫,不知是唐伯虎的還是祝枝山的,不清楚,他說這不應該,現在革命了,買畫是不對的。玩物喪誌,我這個知識分子應該作深刻的自我批評,深挖靈魂中的資產階級思想,不是開玩笑,真的!當時我也有點不明白,因為我的腦袋也是馴服的工具,我也有點吃驚,我想金先生怎麽這樣呢,這樣表現呢?


    湯用彤先生也是偉大學者,後來年紀大了,坐著輪椅,我有時候見著他,他和別人說話,總講共產黨救了我,我感謝黨對我的改造、培養。他說,現在我病了,黨又關懷我,所以,我感謝黨的改造、培養、關懷,他也是非常真誠的。金嶽霖、湯用彤先生不會講假話的,那麽對照一下,陳先生怎麽樣呢?我不說了。我想到了孟子說的幾句話:


    回憶陳寅恪先生


    別人奇怪,我自己也奇怪:我寫了這樣多的回憶師友的文章,獨獨遺漏了陳寅恪先生。這究竟是為什麽呢?對我來說,這是事出有因,查亦有據的。我一直到今天還經常讀陳先生的文章,而且協助出版社出先生的全集。我當然會時時想到寅格先生的。我是一個頗為喜歡舞筆弄墨的人,想寫一篇回憶文章,自是意中事。但是,我對先生的回憶,我認為是異常珍貴的,超乎尋常地神聖的。我希望自己的文章不要玷汙了這一點神聖性,故而遲遲不敢下筆。到了今天,北大出版社要出版我的《懷舊集》,已經到了非寫不行的時候了。


    要論我同寅恪先生的關係,應該從六十五年前的清華大學算起。我於1930年考入國立清華大學,入西洋文學係(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改名為外國語文係)。西洋文學係有一套完整的教學計劃,必修課規定得有條有理,完完整整。但是給選修課留下的時間卻是很富裕的。除了選修課以外,還可以旁聽或者偷聽。教師不以為忤,學生各得其樂。我曾旁聽過朱自清、俞平伯、鄭振鐸等先生的課,都安然無恙,而且因此同鄭振鐸先生建立了終生的友誼。但也並不是一切都一帆風順。我同一群學生去旁聽冰心先生的課。她當時極年輕,而名滿天下。我們是慕名而去的。冰心先生滿臉莊嚴,不苟言笑,看到課堂上擠滿了這樣多學生,知道其中有“詐”,於是威儀儼然地下了“逐客令”:“凡非選修此課者,下一堂不許再來!”我們悚然而聽,憬然而退,從此不敢再進她講課的教室。四十多年以後,我同冰心重逢,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慈祥和藹的老人,由怒目金剛一變而為慈眉菩薩。我向她談起她當年“逐客”的事情,她已經完全忘記,我們相視而笑,有會於心。


    就在這個時候,我旁聽了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參考書用的是《六祖壇經》,我曾到城裏一個大廟裏去買過此書。寅恪師講課,同他寫文章一樣,先把必要的材料寫在黑板上,然後再根據材料進行解釋、考證、分析、綜合,對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別注意。他的分析細入毫髮,如剝蕉葉,愈剝愈細愈剝愈深,然而一本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斷,不誇大,不歪曲,不斷章取義。他仿佛引導我們走在山陰道上,盤旋曲折,山重水複,柳暗花明,最終豁然開朗,把我們引上陽關大道。讀他的文章,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無法比擬的享受。在中外眾多學者中,能給我這種享受的,國外隻有亨利希·呂德斯(heinichlüders),在國內隻有陳師一人。他被海內外學人公推為考證大師,是完全應該的。這種學風,同後來滋害流毒的“以論代史”的學風,相差不可以道裏計。然而,茫茫士林,難得解人,一些鼓其如簧之舌惑學人的所謂“學者”,驕縱跋扈,不禁令人浩嘆矣。寅恪師這種學風,影響了我的一生。後來到德國,讀了呂德斯教授的書,並且受到了他的嫡傳弟子瓦爾特施米特(waldschmidt)教授的教導和薰陶,可謂三生有幸,可惜自己的學殖瘠茫,又限於天賦,雖還不能論無所收穫,然而猶如細流比滄海,空懷仰止之心,徒增效顰之恨。這隻怪我自己,怪不得別人。


    總之,我在清華四年,讀完了西洋文學係所有的必修課程,得到了一個學士頭銜。現在回想起來,說一句不客氣的話:我從這些課程中收穫不大。歐洲著名的作家,什麽莎士比亞、歌德、塞萬提斯、莫裏哀、但丁等等的著作都讀過,連現在忽然時髦起來的《尤利西斯》和《追憶似水年華》等等也都讀過。然而大都是浮光掠影,並不深入。給我留下深遠影響的課反而是一門旁聽課和一門選修課。前者就是在上麵讀到寅恪師的“佛經釋文學”;後者是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也就是美學。關於後者,我在別的地方已經談過,這裏就不再贅述了。


    在清華時,除了上課以外,同陳師的接觸並不太多。我沒到他家去過一次。有時候,在校內林蔭道上,在熙往攘來的學生人流中,有時會見到陳師去上課。身著長袍,樸素無華,肘下夾著一個布包,裏麵裝滿了講課時用的書籍和資料。不認識他的人,恐怕大都把他看成是琉璃廠某一個書店的到清華來送書的老闆,決不會知道,他就是名揚海內外的大學者。他同當時清華留洋歸來的大多數西裝革履、發光鑒人的教授,迥乎不同。在這一方麵,他也給我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令我受益無窮。


    離開了水木清華,我同寅格先生有一個長期的別離。我在濟南教了一年國文,就到了德國哥廷根大學。到了這裏,我才開始學習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羅文。在我一生治學的道路上,這是一個極關重要的轉折點。我從此告別了歌德和莎士比亞,同釋迦牟尼和彌勒佛打起交道來。不用說,這個轉變來自寅恪先生的影響。真是無巧不成書,我的德國老師瓦爾特施米特教授同寅恪先生在柏林大學是同學,同為呂德斯教授的學生。這樣一來,我的中德兩位老師同出一個老師的門下。有人說:“名師出高徒。”我的老師和太老師們不可謂不“名”矣,可我這個徒卻太不“高”了。忝列門牆,言之汗顏。但不管怎樣說,這總算是一個中德學壇上的佳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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