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雖是小小的一招,我卻是由衷感激。我教的三個班果然有幾個學生的名字連《辭源》上都查不到。如果沒有這一招,我的威信恐怕一開始就破了產,連一年教員也當不成了。


    可是課堂上也並不總是平靜無事。我的學生有的比我還大,從小就在家裏念私塾,舊書念得很不少。有一個學生曾對我說:“老師,我比你大五歲哩。”說罷嘿嘿一笑,我覺得裏麵有威脅,有嘲笑。比我大五歲,又有什麽辦法呢?我這老師反正還要當下去。


    當時好像有一種風氣:教員一定要無所不知。學生以此要求教員,教員也以此自居。在課堂上,教員決不能承認自己講錯了,決不能有什麽問題答不出。否則就將為學生所譏笑。但是像我當時那樣剛從外語係畢業的大娃娃教國文怎能完全講對呢?怎能完全回答同學們提出來的問題呢?有時候,隻好王顧左右而言他;被逼得緊了,就硬著頭皮,亂說一通。學生究竟相信不相信,我不清楚。反正他們也不是傻子,老師究竟多輕多重,他們心中有數。我自己十分痛苦。下班回到寢室,思前想後,坐立不安。孤苦寂寥之感又突然襲來,我又仿佛為人們所遺棄,想到什麽地方去哭上一場。


    別的教員怎樣呢?他們也許都有自己的煩惱,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但是有幾個人卻是整天價滿麵春風,十分愉快。我有時候也從別人嘴裏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某某人陪校長太太打麻將了,某某人給校長送禮了,某某人請校長夫婦吃飯了。


    我立刻想到自己的飯碗,也想學習他們一下。但是卻來了問題:買禮物,準備酒席,都不是極困難的事情。可是,怎樣送給人家呢?怎樣請人家呢?如果隻說:“這是禮物,我要送給你。”或者:“我要請你吃飯。”雖然也難免心跳臉紅,但我自問還幹得了。可是,這顯然是不行的,事情並沒有這樣簡單。一定還要耍一些花樣。這就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了。我在自己屋裏,再三考慮,甚至自我表演,暗誦台詞。最後,我隻有承認,我在這方麵缺少天才,隻好作罷。我仿佛看到自己手裏的飯碗已經有點飄動,我真想到什麽地方去哭上一場。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到了放寒假的時候,一位河南籍的物理教員,因為靠山教育廳的一位科長垮了台,就要被解聘。校長已經托人暗示給他,他雖然沒有出路,也隻有忍痛辭職。我們校長聽了,故意裝得大為震驚,三番兩次到這位教員屋裏去挽留,甚至聲淚俱下,最後還表示要與他共進退。我最初隻是一位旁觀者,站在旁邊看校長的表演藝術,欣賞他的表演天才。但是,看來看去,我自己竟糊塗起來,我給校長的真摯態度所感動了。我也自動地變成演員,幫著校長挽留他。那位教員閱歷究竟比我深,他不為所動,還是卷了鋪蓋。因為他知道,連他的繼任人選都已經安排好了。


    我又長了一番見識,暗暗地責備自己糊塗。同時,我也不寒而慄,將來會不會有一天校長也要同我“共進退”呢?


    也就在這時候,校長大概逐漸發現,在我這個人身上,他失了眼力,看錯了人。我到了學校以後,雖然也在別人的幫助(毋寧說是牽引)下,把高中畢業同學組織起來,並且被選為什麽主席。但是,從那以後,就一點活動也沒有。我確實不知道,應該活動一些什麽。雖然我絞盡腦汁,辦法就是想不出。這樣當然就與校長原意相違了。他表麵上待我還是客客氣氣,隻是有一次在有意和無意之間他對我說道:“你很安靜。”什麽叫做“安靜”呢?別人恐怕很難體會這兩個字的意思,我卻是能體會的。我回到寢室,又繞室彷徨。“安靜”兩個字給我以大威脅。我的飯碗好像就與這兩個字有關。我又仿佛為人所遺棄,想到什麽地方去哭上一場。


    春天早過,夏天又來,這正是中學教員最緊張的時候。在教員休息室裏,經常聽到一些竊竊私語:“拿到了沒有?”不用說拿到什麽,大家都了解,這指的是下學期的聘書。有的神色自若,微笑不答。這都是有辦法的人,與校長關係密切,或者屬於校長的基本隊伍。隻要校長在,他們決不會丟掉飯碗。有的就神色倉皇,舉止失措。這樣的人沒有靠山,飯碗掌握在別人手裏,命定是一年一度緊張。我把自己歸入這一類。我的神色如何,自己看不見,但是心情自己是知道的。校長給我下的斷語:“安靜”,我覺得,就已經決定了我的命運。但我還僥倖有萬一的幻想,因此在倉皇中還有一點鎮靜。


    但是,這鎮靜是不可靠的。我心裏的滋味實際上同一年前大學將要畢業時差不多。我見了人,不禁也竊竊私語:“拿到了沒有?”我不喜歡那些神態自若的人。我隻願意接近那些神色倉皇的人,隻有對這一些人我才有同病相憐之感。


    這時候,校園更加美麗了。木槿花雖還開放,但已經長滿了綠油油的大葉子。玫瑰花開得一叢一叢的,池塘裏的水浮蓮已經開出黃色的花朵。“小園香徑獨徘徊”,是頗有詩意的。可惜我什麽詩意都沒有。我耳邊隻有一個聲音:“拿到了沒有?”我覺得,大地茫茫,就是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又想到什麽地方去哭上一場。


    這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但是,每一回憶起那提心弔膽的情況,就歷歷如在眼前,我真是永世難忘。現在把它寫了出來,算是送給今年畢業同學的一件禮物,送給他們一麵鏡子。在這裏麵,可以照見過去與現在,可以照出自己應該走的道路。


    二戰心影


    在德國,同二戰共始終的中國留學生,到了今天,時隔五十年,已經所餘無幾了。我有幸是其中一個,從1939年至1945年長達六年的戰火,現在回憶起來,宛如一場噩夢,雖已時光消磨得漫漶不清,但有一些片段,卻仍然栩栩鮮明,如在眼前。我現在就把這些片段寫了下來,看看從中能學得什麽有用的教訓。為了存真起見,我主要依據當時相當詳細的日記,僅輔之以記憶,目的是避免以今天的感情代替當時的感情。需要說明的是,囿於當時所處環境,日記中所說的“敵機”、“敵人”,當然是指反法西斯方麵的盟軍。


    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於1935年夏抵柏林,深秋赴哥廷根,此時納粹上台才兩年。焚書坑猶的暴行高潮已過,除了街上有穿黑製服的ss(黨衛軍,我們稱之為“黑狗”)和sa(衝鋒隊,穿黃衣,我們稱之為“黃狗”)外,其餘則一片祥和。供應極端豐盛,人民安居樂業。我們謹遵出國時清華馮友蘭老師和蔣廷黻老師的教導,閉口不談政治,彼此相安無事。納粹黨員胸前都戴卐字胸章,一望而知誰是黨員。他們的黨似乎頗為鬆散,沒有什麽省委、市委等等的組織,也沒聽說過什麽組織生活,也沒有什麽“光榮地加入卐黨”之類的說法。老百姓對希特勒是崇拜的。在社會生活中取消了“早安”、“晚安”等等的問候語,而代之以“希特勒萬歲”。我厭惡這一套,在學校和家內,仍然說我的“早安”和“晚安”。到商店亦然。店員看我們是“老外”,有時候也答以相同的問候。如果我說“早安”、“晚安”,而對方答以“希特勒萬歲”,則我就不想再進這個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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