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口無憑,我不妨選出一封信來,從中抄上幾段來供大家品味。這封信是武漢大學的兩名研究生寫的:


    最主要的,是我們被您在《賦得永久的悔》裏麵所流露出來的濃鬱的親情深深地感動了。您在文章中說,您如果以後不去濟南,不去北京,不去德國,您就可能會是一個農民,一個文盲,但是您的母親卻會比您不在身邊要活得長、活得好。多麽崇高深沉的愛!寧願捨棄自己的一切去換取母親的幸福而不得,便成了一位望九之年的老人的“永久的悔”。


    回想起來,我們時時以“天之驕子”而自豪,自恃青春年少,風華正茂,隨波逐流,去追尋自己的夢想,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遠方的父母,忽略了父親期待的目光和母親漸生的華發,忽略了故鄉小河邊曾有過的嬉戲奔跑。看了您的文章,我們的心受到了強烈的震動。從小到現在,我們被傾注了母親滿腔的從不企求回報的愛。我們大了,母親也老了。我們再不能等到自己90歲了才悔恨地想起當初不該離開母親,忽略母親。我們都是胸懷理想的熱血青年,以自己的眼睛觀察這個日新月異的社會,深深地熱愛著可愛的祖國。您的心路歷程,您的文章剛好告訴了我們這樣一個樸實的道理:愛國應從愛母親做起。


    您的年齡比我們的爺爺還大,從民國初始一直走到改革開放的今天,歷經滄桑而保持本色,您的愛母之情,愛國之心將永遠激勵著我們前進,提醒著我們要永葆人間真情至愛,做一個真正的人,大寫的人,同樣也將激勵和影響著全國千千萬萬青年朋友的生活道路。


    信就抄到這裏。下麵署名是“學生彭至安(法學院96碩)、劉陽(生科院97碩)”。


    這一封信寫得何等真摯動人啊!我們中國的青年是多麽可愛啊!這一封信對我的震動比我那篇文章對他們的震動要強烈到不知多少倍。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篇簡單的文章竟能在社會上、對青年人產生這樣強烈的影響。


    我現在幾乎每天都收到一些素昧平生的朋友們的來信,其中老、中、青年都有,而以青年為多。我寫文章向來不說謊話、大話、套話。我向讀者真摯坦率地交了心,讀者也以同樣的東西回報了我。這是我近年來最大的快樂。


    我在上麵已經提到,我平生傾全力去做的是科學研究工作,寫點散文,隻能算是餘興。然而,根據我今天的認識,人們在社會中不管處於什麽地位,上至高官顯宦,中間有士、農、工、商,下至引車賣漿者流,我們所做的工作都必須有益於社會,有益於人民,有益於祖國,有益於全人類。如果隻是為了個人利益,為了孤芳自賞,那就是社會的寄生蟲。覺悟了的人民必將揚棄之,甚至消滅之而後快。那種“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的科學研究工作,有的也能立即產生社會效益,有的則隻能俟諸未來。但是,文學作品絕大多數能立即產生社會影響,直接產生影響。我的《賦得永久的悔》就是一個最具說服力的例子。


    我的稟賦不高,在很多問題上,我都是一個後知後覺者。現在,通過《賦得永久的悔》等等文章所產生的社會影響,我逐漸感覺到自己似乎像是一個作家了。


    1998年6月2日


    附:


    《賦得永久的悔》


    題目是韓小蕙小姐出的,所以名之曰“賦得”。但文章是我心甘情願作的,所以不是八股。


    我為什麽心甘情願作這樣一篇文章呢?一言以蔽之,題目出得好,不但實獲我心,而且先獲我心:我早就想寫這樣一篇東西了。


    我已經到瞭望九之年。在過去的七八十年中,從鄉下到城裏;從國內到國外;從小學、中學、大學到洋研究院;從“誌於學”到超過“從心所欲不逾矩”,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既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既經過“山重水複疑無路”,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悅與憂傷並駕,失望與希望齊飛,我的經歷可謂多矣。要講後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選其中最深切、最真實、最難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為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的心。


    我這永久的悔就是:不該離開故鄉,離開母親。


    第32章 獲獎有感(2)


    我出生在魯西北一個極端貧困的村莊裏。我們家是貧中之貧,真可以說是貧無立錐之地。“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來反對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但又炙手可熱的“老佛爺”,被她視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她手下的小嘍囉們曾兩次竄到我的故鄉,處心積慮把我“打”成地主,他們那種狗仗人勢窮凶極惡的教師爺架子,並沒有能嚇倒我的鄉親。我小時候的一位夥伴指著他們的鼻子,大聲說:“如果讓整個官莊來訴苦的話,季羨林家是第一家!”這一句話並沒有誇大,他說的是實情。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親等三個兄弟,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最小的叔叔送了人。我父親和九叔餓得沒有辦法,隻好到別人家的棗林裏去撿落到地上的幹棗充飢。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最後兄弟倆被逼背鄉離井,盲流到濟南去謀生。此時他倆也不過十幾二十歲。在舉目無親的大城市裏,必然是經過千辛萬苦,九叔在濟南落住了腳。於是我父親就回到了故鄉,說是農民,但又無田可耕。又必然是經過千辛萬苦,九叔從濟南有時寄點錢回家,父親賴以生活。不知怎麽一來,竟然尋(讀xin)上了媳婦,她就是我的母親。母親的娘家姓趙,門當戶對,她家窮得同我們家差不多,否則也絕不會結親。她家裏飯都吃不上,哪裏有錢、有閑上學。所以我母親一個字也不識,活了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


    她家是在另一個莊上,離我們莊5裏路。這個5裏路就是我母親畢生所走的最長的距離。


    北京大學那一位“老佛爺”要“打”成“地主”的人,也就是我,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裏,就有這樣一位母親。


    後來我聽說,我們家確實也“闊”過一陣。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東三省用口袋裏剩下的最後五角錢,買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災獎券,中了獎。兄弟倆商量,要“富貴而歸故鄉”,回家揚一下眉,吐一下氣。於是把錢運回家,九叔仍然留在城裏,鄉裏的事由父親一手張羅,他用荒唐離奇的價錢,買了磚瓦,蓋了房子。又用荒唐離奇的價錢,置了一塊帶一口水井的田地。一時興會淋漓,真正揚眉吐氣了。可惜好景不長,我父親又用荒唐離奇的方式,仿佛宋江一樣,豁達大度,招待四方朋友。一轉瞬間,蓋成的瓦房又拆了賣磚,賣瓦。有水井的田地也改變了主人。全家又回歸到原來的情況。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情況下降生到人間來的。


    母親當然親身經歷了這個巨大的變化。可惜,當我同母親住在一起的時候,我隻有幾歲,告訴我,我也不懂。所以,我們家這一次陡然上升,又陡然下降,隻像是曇花一現,我到現在也不完全明白。這個謎恐怕要成為永恆的謎了。


    不管怎樣,我們家又恢復到從前那種窮困的情況。後來聽人說,我們家那時隻有半畝多地。這半畝多地是怎麽來的,我也不清楚。一家三口人就靠這半畝多地生活。城裏的九叔當然還會給點接濟,然而像中湖北水災獎那樣的事兒,一輩子有一次也不算少了。九叔沒有多少錢接濟他的哥哥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季羨林談寫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季羨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季羨林並收藏季羨林談寫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