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作文和韓雲鵠的作文總是排在最後一二名,最後一名當然就算是狀元,韓雲鵠當狀元的時候比我多。但是一二名總是被我們倆壟斷,幾乎從來沒有過例外。


    ……


    濟南北園的風光是非常美麗的。每到春秋佳日,風光更為旖旎。最難忘記的是夏末初秋時分,炎夏初過,金秋降臨。和風微涼,冷暖宜人。每天晚上,夜課以後,同學們大都走出校門,到門前荷塘邊上去散步,消除一整天學習的疲乏。其時月明星稀,柳影在地,草色淒迷,荷香四溢。如果我是一個詩人的話,定會好詩百篇。可惜我從來就不是什麽詩人,隻空懷滿腹詩意而已。王崑玉老師大概也是常在這樣的時候出來散步的。他抓住這個機會,出了一個作文題目——《夜課後閑步校前溪觀捕蟹記》。我生平最討厭寫說理的文章。對哲學家們那一套自認為是極為機智的分析,我十分頭痛。除非有文采,像莊子、孟子等,其他我都看不下去。我喜歡寫的是抒情或寫景的散文,有時候還能情景交融,頗有點沾沾自喜。王老師這個作文題目正合吾意,因此寫起來很順暢,很愜意。我的作文又一次成為全班壓卷之作。


    ……


    寫到這裏,我想寫幾句題外的話。現在的兒童比我們那時幸福多了。


    書店裏不知道有多少專為少年和兒童編著的讀物,什麽小兒書,什麽連環畫,什麽看圖識字,等等,印刷都極精美,插圖都極漂亮,同我們當年讀的用油光紙石印的《彭公案》一類的“閑書”相比,簡直有天淵之別。當年也有帶畫的“閑書”,叫做繡像什麽什麽,也隻在頭幾頁上印上一些人物像,至於每一頁上上圖下文的書也是有的,但十分稀少。我覺得,今天的少兒讀物圖畫太多,文字過少,這是過低估量了少兒的吸收能力,不利於他們寫文章,不利於他們增強讀書能力。這些話看上去似屬題外,但仔細一想也實在題內。


    我覺得,我由寫文言文改寫白話文而絲毫沒有感到什麽不順手,與我看“閑書”多有關。我不能說,每一部這樣的“閑書”,文章都很漂亮,都是生花妙筆。但是,一般說起來,文章都是文從字順,相當流利。而且對文章的結構也十分注意,絕不是頭上一榔頭,屁股上一棒槌。


    此外,我讀中國的古文,覺得幾乎每一篇流傳幾百年甚至一兩千年的文章在結構方麵都十分重視。在潛移默化中,在我根本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我無論是寫文言文,或是寫白話文,都非常注意文章的結構,要層次分明,要有節奏感。對文章的開頭與結尾更特別注意。開頭如能橫空出硬語,自為佳構;但是,貌似平淡也無不可,但要平淡得有意味。讓讀者讀了前幾句必須繼續讀下去。結尾的訣竅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如食橄欖,餘味更美。到了今天,在寫了七十多年散文之後,我的這些意見不但沒有減退,而且更加堅固,更加清晰。我曾在許多篇文章中主張慘澹經營,反對鬆鬆垮垮,反對生造詞句。我力勸青年學生,特別是青年作家多讀些中國古文和中國過去的小說;如有可能,多讀些外國作品,以提高自己的文化修養和審美情趣。


    我這種對文章結構勻稱的追求,特別是對文章節奏感的追求,在我自己還沒有完全清楚之前,一語破的點破的是董秋芳老師。在一篇比較長的作文中,董老師在作文簿每一頁上端的空白處批上了“一處節奏”,“又一處節奏”等等的批語。他敏銳地發現了我作文中的節奏,使我驚喜若狂。自己還沒能意識到的東西,啟蒙老師一語點破,能不狂喜嗎?這一件事影響了我一生的寫作。


    我的作文,董老師大概非常欣賞,在一篇作文的後麵,他在作文簿上寫了一段很長的批語。其中有幾句話是:“季羨林的作文,同理科一班王聯榜的一樣,大概是全班之冠,也可以說是全校之冠吧。”這幾句話,大大地增強了我的榮譽感。雖然我在高中畢業後在清華學習西洋文學,在德國治印度及中亞古代文學,但文學創作始終未停。我覺得,科學研究與文學創作不但沒有矛盾,而且可以互濟互補,身心兩利。所有這一切都同董老師的鼓勵是分不開的,我終生不忘。


    1998年8月25日寫完


    第26章 我的處女作


    哪一篇是我的處女作呢?這有點難說。究竟什麽是處女作呢?也不容易說清楚。如果小學生的第一篇作文就是處女作的話,那我說不出。如果發表在報章雜誌上的第一篇文章是處女作的話,我可以談一談。


    我在高中裏就開始學習著寫東西。我的國文老師是胡也頻、董秋芳(冬芬)、夏萊蒂諸先生。他們都是當時文壇上比較知名的作家,對我都有極大的影響,甚至影響了我的一生。我當時寫過一些東西,包括普羅文藝理論在內,頗受到老師們的鼓勵。從此就同筆墨結下了不解緣。在那以後五十多年中,我雖然走上了一條與文藝創作關係不大的道路;但是積習難除,至今還在舞筆弄墨;好像不如此,心裏就不得安寧。當時的作品好像沒有印出來過,所以不把它們算做處女作。


    高中畢業後,到北京來上大學,念的是西洋文學係。但是隻要心有所感,就如骨鯁在喉,一吐為快,往往寫一些可以算是散文一類的東西。第一篇發表在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上,題目是《枸杞樹》,裏麵記錄的是一段真實的心靈活動。我19歲離家到北京來考大學,這是我第一次走這樣長的路,而且中學與大學之間好像有一條鴻溝,跨過這條溝,人生長途上就有了一個新的起點。這情況反映到我的心靈上引起了極大的波動,我有點驚異,有點擔心,有點好奇,又有點迷惘。初到北京,什麽東西都覺得新奇可愛;但是心靈中又沒有餘裕去愛這些東西。當時想考上一個好大學,比現在要難得多,往往在幾千人中隻錄取一二百名,競爭是異常激烈的,心裏的鬥爭也同樣激烈。因此,心裏就像是開了油鹽店,酸、甜、苦、辣,什麽滋味都有。但是美麗的希望也時時向我招手,好像在眼前不遠的地方,就有一片玫瑰花園,奼紫嫣紅,芳香四溢。


    這種心情牢牢地控製住我,久久難忘,永遠難忘。大學考取了,再也不必擔心什麽了,但是對這心情的憶念卻依然存在,最後終於寫成了這一篇短文:《枸杞樹》。


    這一篇所謂處女作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地方呢?同我後來寫的一些類似的東西有什麽關係呢?仔細研究起來,值得注意的地方還是有的,首先就表現在這篇短文的結構上。所謂結構,我的意思是指文章的行文布局,特別是起頭與結尾更是文章的關鍵部位。文章一起頭,必須立刻就把讀者的注意力牢牢捉住,讓他非讀下去不可,大有欲罷不能之勢。這種例子在中國文學史上是頗為不少的。我曾在什麽筆記上讀到過一段有關宋朝大文學家歐陽修寫《相州畫錦堂記》的記載。大意是說,歐陽修經過深思熟慮把文章寫完,派人送走。但是,他忽然又想到,文章的起頭不夠滿意,立刻又派人快馬加鞭,追回差人,把文章的起頭改為“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自己覺得滿意,才又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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