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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年秋天,新育小學組織全校學生遊開元寺。


    開元寺是濟南名勝之一,坐落在千佛山東群山環抱之中。這是我經常來玩的地方。寺上麵的大佛頭尤其著名,是把一麵巨大的山崖雕鑿成了一個佛頭,其規模雖然比不上四川的樂山大佛,但是在全國的石雕大佛中也是頗有一點名氣的。從開元寺上麵的山坡上往上爬,路並不崎嶇,爬起來比較容易。爬上一刻鍾到半個小時就到了佛頭下。據說佛頭的一個耳朵眼裏能夠擺一桌酒席。我沒有試驗過,反正其大可想見了。從大佛頭再往上爬,山路當然更加崎嶇,山石當然更加亮滑,爬起來頗為吃力。我曾爬上來過多次,頗有駕輕就熟之感,感覺不到多麽吃力,爬到山頂上,有一座用石塊壘起來的塔似的東西。從濟南城裏看過去,好像是一個橛子,所以這一座山就得名橛山。同泰山比起來,橛山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但在濟南南部群山中,橛山卻是雞群之鶴。登上山頂,望千佛山頂如在肘下,大有“一覽眾山小”之慨了。


    可惜的是,這裏一棵樹都沒有,不但沒有鬆柏,連槐柳也沒有,隻有荒草遍山,看上去有點童山濯濯了。


    從橛山山頂,經過大佛頭,走了下來,地勢漸低,樹木漸多,走到一個山坳裏,就是開元寺。這裏鬆柏參天,柳槐成行,一片濃綠,間以紅牆,仿佛在沙漠裏走進了一片綠洲。雖然大廟那樣的琳宮梵宇,崇閣高塔在這裏找不到;但是也頗有幾處佛殿,佛像莊嚴。院子裏有一座亭子,名叫靜虛亭。最難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泓泉水,在東麵石壁的一個不深的圓洞中。水不是從下麵向上湧,而是從上麵石縫裏向下滴,積之既久,遂成清池,名之曰秋棠池,洞中水池的東麵岸上長著一片青苔,栽著數株秋海棠。泉水是上麵群山中積存下來的雨水,匯聚在池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泉水甘甜冷冽,冬不結冰。廟裏住持的僧人和絡繹不絕的遊人,都從泉中取水喝。用此水煮開泡茶,也是茶香水甜,不亞於全國任何名泉。有許多遊人是專門為此泉而來開元寺的。我個人很喜歡開元寺這個地方,過去曾多次來過。這一次隨全校來遊,興致仍然極高,雖歸而興未盡。


    回校後,學校出了一個作文題目《遊開元寺記》,舉行全校作文比賽,把最好的文章張貼在教室西頭走廊的牆壁上。前三名都為從曹州府來的三位姓李的同學所得。第一名作文後麵老師的評語是“頗有歐蘇真氣”。我也榜上有名,但卻在八九名之後了。


    ……


    在我讀小學時,小說被稱為“閑書”,是絕對禁止看的。但是,我卻酷愛看“閑書”。高級的“閑書”,像《紅樓夢》、《西遊記》之類,我們看不懂,也得不到,所以不看,我們專看低級的“閑書”,如《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小五義》、《東周列國誌》、《說唐》、《封神榜》,等等。


    ……我不但在家裏偷看,還把書帶到學校裏去,偷空就看上一段。校門外左手空地上,正在施工蓋房子。運來了很多紅磚,摞在那裏,不是一摞,而是很多摞,中間有空隙,坐在那裏,外麵誰也看不見。我就搬幾塊磚下來,坐在上麵,在下課之後,且不回家,掏出閑書,大看特看。書中俠客們的飛簷走壁,刀光劍影,仿佛就在我跟前晃動,我似乎也參與其間,樂不可支。


    到腦筋清醒了一點,回家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常常挨數落。


    這樣的“閑書”,我看得數量極大,種類極多。光是一部《彭公案》,我就看了四十幾遍。越說越荒唐,越說越神奇。到了後來,書中的俠客個個賽過《西遊記》的孫猴子。但這有什麽害處呢?我認為沒有。除了我一度想練“鐵沙掌”以外,並沒有持刀殺人,劫富濟貧,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危害社會。不但沒有害處,我還認為有好處。記得魯迅先生在答覆別人問他怎樣才能寫通、寫好文章的時候說過,要多讀多看,千萬不要相信《文章作法》一類的書籍。我認為,這是至理名言。現在,對小學生,在課外閱讀方麵,同在別的方麵一樣,管得過多,管得過嚴,管得過死,這不一定就是正確的方法。“無為而治”,我並不完全贊成,但“為”得太多,我是不敢苟同的。


    ……


    我考入正誼中學,錄取的不是一年級,而是一年半級,由秋季始業改為春季始業。我隻待了兩年半,初中就畢業了。畢業後又留在正誼,念了半年高一。杜老師就是在這個時候教我們班的,時間是1926年,我15歲。他出了一個作文題目,與描繪風景抒發感情有關。我不知天高地厚,寫了一篇帶有駢體文味道的作文。我在這裏補說一句:那時候作文都是文言文,沒有寫白話文的。我對自己那一篇作文並沒有沾沾自喜,隻是寫這樣的作文,我還是第一次嚐試,頗有期待老師表態的想法。發作文簿的時候,看到杜老師在上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等於他重新寫了一篇文章。他的批語是:“要作花樣文章,非多記古典不可。”短短一句話,可以說是正擊中了我的要害。


    古文我讀過不少,駢文卻隻讀過幾篇。這些東西對我的吸引力遠遠比不上《彭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等等一類的武俠神怪小說。這些東西被叔父貶為“閑書”,是禁止閱讀的,我卻偏樂此不疲,有時候讀起了勁兒,躲在被窩裏利用手電筒來讀。我腦袋裏哪能有多少古典呢?僅僅憑著那幾個古典和駢文日用的詞句就想寫“花樣文章”,豈非是一個典型的癩蛤蟆嗎?看到了杜老師批改的作文,我心中又是慚愧,又是高興。慚愧的原因,用不著說。高興的原因則是杜老師已年屆花甲竟不嫌麻煩這樣修改我的文章,我焉得不高興呢?


    ……


    1926年,我在正誼中學春季始業的高中待了半年,秋天考入山東大學附設高中一年級。


    在山東大學附設高中教國文的教員是王崑玉老師。


    王老師上課,課本就使用現成的《古文觀止》。不是每篇都講,而是由他自己挑選出來若幹篇,加以講解。文中的典故,當然在必講之列。而重點則在文章義法。他講的義法,基本是桐城派,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說過。《古文觀止》裏的文章是按年代順序排列的。


    不知道什麽原因,王老師選講的第一篇文章是比較晚的明代袁中郎的《徐文長傳》。講完後出了一個作文題目——《讀(徐文長傳)書後》。


    我從小學起作文都用文言,到了高中仍然未變。我仿佛駕輕就熟般地寫了一篇“書後”,自覺並沒有什麽了不起,不意竟獲得了王老師的青睞,定為全班壓卷之作,評語是“亦簡勁,亦暢達”。我當然很高興。我不是一個沒有虛榮心的人,老師這一捧,我就來了勁兒。於是就拿來韓、柳、歐、蘇的文集,認真讀過一陣兒。實際上,全班國文最好的是一個叫韓雲鵠的同學,可惜他別的課程成績不好,考試總居下遊。王老師有一個習慣,每次把學生的作文簿批改完後,總在課堂上占用一些時間,親手發給每一個同學。排列是有順序的,把不好的排在最上麵,依次而下,把最好的放在最後。作文後麵都有批語,但有時候他還會當麵說上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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