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近代,中國也有了報紙,因而也有了記者。同社會上其他職業階層一樣,新聞記者也不會是一模一樣的,而是五花八門的。如果拿說真話和說假話來作一個標準來區分記者的話,我覺得約略可以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敢說切中要害的真話的記者,這是極少數;第二類,真話假話都說的記者,真話假話都由於認識的水平而決定,真話也都是不痛不癢的,這是大多數;第三類,隻說假話的記者,這也是極少數。第一類會冒極大的風險,甚至能丟掉性命。民國初期的邵飄萍和林白水是典型的例證。新中國成立後50年代反右時期,有幾位知名的記者被劃為右派,又是一些例證。第二類,特別是第三類,比較安全。然而他們對人民有什麽用處呢?他們能教育人民、啟迪人民嗎?


    我在上麵說了很多真話和假話。作者在《自序》中也提到了他的老師喬冠華教導他不說假話。我覺得,在這裏,必須對真話和假話做一個比較明確的、但仍然難免籠統的界定。顧名思義,真話或者實話就是符合實際情況的話,反之就是假話,看起來十分簡單明了。但是實際上卻並非如此。實際情況的真相併不是容易求索的。隻能根據自己求索的水平來講話,這就算是真話了。這裏麵還有一個個人認識水平和覺悟水平的問題。我舉一個實際的例子。20世紀50年代後期誇大風吹滿神州大地的時候,有人說,一畝地可以產十萬斤糧食。這當然不是實際情況,但是一犬吠影,百犬吠聲,畝產量扶搖直上。報紙和記者也不甘落後,大肆報導。別人信不信,我不知道。我這個人不是什麽天才,也絕不是傻瓜。我當時相信不疑。如果我是一個記者,根據我的理解水平,我會如實地報導。我自信說的是真話。但是,這種真話符合實際情況嗎?可是在我主觀想法上,它絕不是假話。這樣一來,真話和假話拿什麽標準來界定呢?


    我在上麵僅僅舉了一個事例,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例子還可舉出很多來。我隻好請求讀者舉一隅而以三隅反了。


    真話和假話的標準對一個記者來說是如此地重要,而真話和假話的區分有時又會如此地難,這就對記者提出了極高的要求。記者們必須具有極高的睿智,極大的辨識能力,隻有這樣才能明辨是非。他們還必須具有極大的勇氣,隻有這樣才敢於發表自己的意見。具有了這兩個條件,下筆必有新意,才能有所依附,一枚帶情的筆才能真正發揮作用,說真話和說假話,心裏才會有了底兒。我們過去和現在所需要的正是這樣的記者,未來所需要的仍然會是這樣的記者。這樣的記者是我們人民群眾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們是真正的記者。真正的記者有福了!


    張顏兄裒其舊所為文為一集,名之曰《記者無悔》索序於我,我對於記者這一行當所知不多,這真給我出了難題,言之無物,卻之不恭。謹搜索枯腸,寫成了上麵這一些話。這簡直等於班門弄斧,聖人門前賣文。尚望張顏兄有以教我。


    2001年3月10日


    第24章 好的文藝無國界


    史詩在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幾乎是盡人皆知的。但是,大家想必都還記得,有很長一段時間,西方學者說中國沒有史詩。一些中國學者也從而附和之。其中有西方人的偏見;但也有我們中國方麵對自己的民族文學遺產了解得還不夠這個原因。感謝我國的民族文學研究專家們,他們陸續發現了幾部中國史詩,無論是從長度來看,還是從內容的豐富深刻來看,都不比西方的史詩遜色,有些地方甚至超過之。


    史詩同神話有密切聯繫。馬克思有一句名言:希臘神話具有永恆的魅力。換句話說,史詩具有永恆的魅力。這裏就有了問題。一些學者不是熱衷於宣傳“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嗎?如果這兩句詩能成立,哪裏能有什麽“永恆的魅力”呢?但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中西史詩都在人民群眾中紮下了根,至今仍以不同的形式流行於各自國家的民間,而且還傳到國外去。這就是實踐,它檢驗出來的真理是:史詩具有永恆的魅力。


    文藝是有國界而又無國界的。在最初,文藝必須產生在一個國家或地區內,這就是有國界。但是,一旦產生,就必然流行與傳播。越是好的文藝,流行就越廣。壞的文藝則是蟪蛄不知春秋。好文藝流行的速度之快和地域之廣是十分驚人的。長江、大河、高山、峻嶺,浩瀚的大海、遼闊的沙漠,都阻擋不住。這就是無國界。


    文藝為什麽會能沒有國界呢?從文化交流的規律來看,給予者所給予的東西必須對接受者有用,然後才能被接受。沒有用的東西,即使是暫時被接受,遲早會被揚棄的。好的文藝對給予者和接受者來說,都是有用的。因為,正如大家所熟知的那樣,好的文藝能增強人的智慧,能陶冶人的性靈,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能滿足人的審美需要。這樣好的東西,不管它原來產生在什麽地方,一旦產生,必然傳出國界和民族的界限,被那裏的人民所接受。


    史詩顯然是屬於這個範疇的,它在世界上,在人民間、在民族間的廣泛流傳可以為證。但是,史詩的原文、結構都非常繁複,辭藻都非常堆砌,一般人欣賞起來,會有極大的困難。許多國家往往把史詩從結構和內容兩個方麵加以簡化,然後才得以流傳。


    現在,吉林省攝影出版社,獨具慧眼,把中外的十大史詩,用文字說明和圖畫並舉的形式,編成了這一套《世界十大史詩畫庫》,主要是想對少年兒童進行教育。十大史詩中,中國占了三部,這樣就糾正了過去的偏頗,同時又弘揚中華文化的優秀傳統。我相信,它必然會受到廣泛的歡迎的,在欣慰之餘,寫了這一篇短序。


    1994年2月6日


    第25章 我在小學和中學的寫作經歷


    在新育小學三年,斑斕多彩,內容異常豐富。


    我是不喜歡念正課的。對所有的正課,我都採取對付的辦法。上課時,不是玩小動作,就是不專心致誌地聽老師講,腦袋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常常走神兒,斜眼看到教室窗外四時景色的變化,春天繁花似錦,夏天綠柳成蔭,秋天風卷落葉,冬天白雪皚皚。舊日有一首詩:“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遲遲正好眠,秋有蚊蟲冬有雪,收拾書包好過年。”可以為我寫照。


    當時寫作文都用文言。語言障礙當然是有的。最困難的是不知道怎樣起頭。老師出的作文題寫在黑板上,我立即在作文簿上寫上“人生於世”四個字,下麵就窮了詞兒,仿佛永遠要“生”下去似的。以後憋好久,才能憋出一篇文章。萬沒有想到,以後自己竟一輩子舞筆弄墨。逐漸體會到,寫文章是要講究結構的,而開頭與結尾最難。這現象在古代大作家筆下經常可見。然而,到了今天,知道這種情況的人似乎已不多了。也許有人竟以為這是怪論,是迂腐之談,我真欲無言了。有一次作文,我不知從什麽書裏抄了一段話:“空氣受熱而上升,他處空氣來補其缺,遂流動而成風。”句子通順,受到了老師的讚揚。可我一想起來,心裏就不是滋味,愧悔有加。在今天,這也可能算是文壇的腐敗現象吧。可我隻是個十歲的孩子,不知道什麽叫文壇,我一不圖名,二不圖利,完全為了好玩兒。但自己也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所以才愧悔,從那以後,一生中再沒有剽竊過別人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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