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謝靈運的詩,要談的還很多。限於篇幅,我就不再細談了。總之,謝靈運是在禪宗建立和流行以前把大乘般若性空思想與山水詩結合起來的集大成者,對以後中國文學的發展有深入持久的影響。


    第18章 做詩與參禪(3)


    到了唐代,禪宗已經建立起來,並且廣泛地流行開來。山水詩的創作達到了空前的——也許是絕後的吧——水平。此時大家輩出。王、孟、韋、柳的山水詩彪炳千古。其中的魁首當然是王維。他酷愛山水,虔信佛教。他的輞川別墅同謝靈運的,幾乎完全是一模一樣。這反映了他們之間的共同信仰與共同愛好,王維詩中所悟到的“無我”和“空”,較謝靈運詩中悟到的更鮮明,更深刻,更普遍。原因很簡單:謝靈運時代禪宗還沒有創立,而到了王維時代,則禪宗已大行於天下。對於王維的山水詩,古今學人論之者眾矣。盡管意見不完全相同;但是都把王維的山水詩同禪悟聯繫起來。這些意見我不再重複。我隻推薦幾本我手頭有的書,這些書都是最近若幹年出版的。這些書是:林庚:《唐詩綜論》,198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陳貽焮:《論詩雜著》,1989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陳允吉:《唐音佛教辨思錄》,198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陳鐵民:《王維新論》,1990年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出版。以上諸書可供對此問題有興趣者參考。


    在唐代著名的山水詩人中,除了王維外,比較信仰佛教的還有柳宗元。在他的詩中也表現了同樣的悟空的情趣。至於王維的好友孟浩然,他雖然不明顯地歸依佛教,詩中情趣頗有與王維相似之處。韋應物也可以做如是觀。


    到了宋代和宋代以後,山水詩仍然存在,山水詩與佛教禪悟的關係也依然存在。我在這裏不詳細談了。我隻想補充幾句關於中國山水畫的看法。


    我覺得,中國山水畫的產生與發展,與中國山水詩的發展,基本上表現出同一規律。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例子。


    五、言意之辨


    我在上麵講了四個問題,重點是詩與禪的不同之處和共同之處。我大膽地提出了什麽叫“悟”和“悟”到了什麽東西這樣的問題,並給予了解答。


    我用自己的看法解釋了詩與禪的關係,特別是禪與中國山水詩的關係,自認還能自圓其說。但是詩與禪的根本問題依然存在,還沒有得到解決。進一步加以探討,是不可避免的。我並非此道專家,但是對此道的文獻卻確實閱讀了不少。可惜的是,就我淺見所及,沒有發現哪一個是搔著癢處的。我不揣譾陋,自己再大膽一下,提出一個看法,以求教於方家。


    簡而言之,我的看法是,要從言意之辨談起。


    (一)言意之辨


    言和意的關係,是幾千年來困惑著中外許多大哲學家、大文學家,還有其他許多什麽家的一個哲學、文學、心理學等等方麵的重要問題,一直到今天也還沒有得到真正的解決。所謂“言”,指的是人類的語言文字;所謂“意”,內涵頗為複雜。舉凡人類的內心活動,感覺和知覺,思維和想像,情緒和情感,等等,都屬於“意”的範疇。人們內心的審美經驗,也屬於這一類。這一些內心的活動,想要表達出來,手段可以有很多,音樂、舞蹈、繪畫、雕塑等等都是,但是最普通最重要的則是語言文字。所有這一些手段,特別是語言文字,都不能完整地把“意”表達出來,總有不小的距離,於是來了矛盾,來了困惑,產生了“言意之辨”的難題。


    中國古代老子和莊子已經發現了這個問題。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不是說道不總是可道的嗎?莊子說:“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這話說得非常清楚了。


    哲學家的話比較樸實。到了文學家、文藝理論家筆下,問題依然,說法卻有了變化;說理的成分少了,描繪的成分增加了。中國古代文論中很有影響的“意境”或“境界”和形象的問題,也與此有關。把意境形象化,就產生了矛盾。唐皎然的《詩式》討論了這個問題。他所說的“采奇於象外”,“文外之旨”等等,可見一斑。司空圖的《詩品》中碰到了同樣的問題。他所說的“超以象外,得其環中”,含義相同。人們常爭論的“形似”與“神似”的問題,歸根結蒂,也產生於把人們心中的“意”如何外化,如何形象化的問題。


    王漁洋最欣賞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八字,說明他傾向神似,反對形似。也說明,他認為字的作用是極其有限的。宋代嚴羽的《滄浪詩話》,是以援禪入詩著名的。他大概在做詩與參禪中也遇到了言不盡意的麻煩。他不用或者沒有能力用說理的或者敘述的方式來表達,而是採用了一些形象化的美妙無比的比喻來表示,比如,他認為詩的妙處在於“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象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在於無跡可求,在於言有盡而意無窮。唐人戴叔倫也發表了類似的看法:“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目睫之間。”禪家所說的“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也是這個意思。他們還說什麽“言語道斷”“不立文字”等等,含義也一樣。


    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出很多很多來,看來用不著再一一列舉了。詩人與禪客悟到了一些東西;但是,正如俗話所說的,好像是在茶壺裏煮餃子,肚子裏有,隻是說不出來。原因究竟何在呢?


    詩人與禪客,或者做詩與參禪,從表麵上來看,是兩種性質不同的活動。但是,既然共同點在一個“悟”字上,則所悟到的東西必有共同之處。


    做詩的“悟”,有技巧方麵的問題;但是,更重要的是,與參禪一樣,悟到的是“無我”,是“空”,是內容方麵的東西。這些東西都是虛無縹緲的,抓不住看不到的。過去中外都有人企圖加以解釋,都有點似是而非。我現在想嚐試著從言意的關係上來解決這個問題。最近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陶東風同誌把他所著的《中國古代心理美學六論》送給了我,讀了其中的一論:


    《言意論》,覺得茅塞頓開。他結合中國的傳統理論,利用了西方當前的一些理論流派的說法,對言意關係這個古老的問題,做出了嶄新的解釋,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讀之耳目為之一新。我現在就基本上根據陶東風的敘述,加上我自己的一些想法,來闡釋一下做詩與參禪的問題。


    所謂“意”,我在上麵已經稍有解釋,其內容並不像一般人想像得那樣簡單。人類意識經驗是有不同的層次的。弗洛伊德把它分為意識、前意識、無意識三個層次。人類經驗中那些處於明確、簡單的意識層次上的經驗,與語言的關係比較緊密,較易傳達,因而少有“言不盡意”的現象。但是那些飄忽不定、朦朧模糊、來去無蹤的下意識、無意識的經驗,則難以用言語來表達。有一種“非語言的思維之流”,這也是事實,無法否認。人們常說的“形象思維”,也表示類似的東西。理性的科學思維離不開語言,而一些轉瞬即逝的印象,一股潛意識流程,則可以超語言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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