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能讓一個人的思想感情在潛移默化中發生變化,甚至像南北極那樣的變化。現在有那麽一些人覺得社會主義不行了,優越性看不出來了,這個了,那個了。我個人的例子就證明這些說法不對頭。這也可以說是我的現身說法吧!


    細心的讀者大概還可以從書中看到一種情況:新中國成立前寫的文章中很有一些不習見的詞兒,這是我自己創造出來的。在這一方麵,我那時頗有一點初生犢子不怕虎的氣概。然而在新中國成立後寫的文章中,特別是在最近幾年的文章中,幾乎沒有什麽新詞兒了。事實上,我現在膽子越來越小,經常翻查詞典;往往是心中想出一個詞兒,如果稍有懷疑,則以詞典為據;詞典中沒有的,絕不寫進文章,簡直有點戰戰兢兢的意味了。這是一個好現象呢,還是一個壞現象?我說不清楚。我不敢贊成現在有一些人那種生造新詞兒的辦法,這些詞兒看上去非常別扭。但是,在幾千年漢語發展的歷史上,如果一個新詞兒也不敢造,那麽漢語如何發展呢?如何進步呢?可是話又說了回來,如果每一個人都任意生造,語言豈不成了無政府主義的東西?語言豈不要大混亂嗎?我現在還不知道怎樣解決這個問題。我眼前姑且把我新中國成立前的文章中那一些比較陌生的詞兒一股腦兒都保留下來,讓讀者加以評判。


    我在上麵拉拉雜雜地寫了一大篇,我把自己現在所想到的和盤託了出來。所有這一些想法,不管別人看上去會覺得多麽離奇,甚至多麽幼稚,但是,我自己卻認為都是有道理的,否則我也不會寫了出來。不過,我也絕不強迫讀者一定要認為是有道理的。


    回顧五十多年的創作過程,看到自己筆下產生出來的這些所謂文章今天能夠收集起來,心裏不能不感到一點快慰。就算是雪泥鴻爪吧,這總是留下的一點痕跡。過去的50年,是世事多變的50年。我們的民族,還有我自己,都是既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這種情況在集子中約略有所反映。現在我們的國家終於撥雲霧而見青天,我自己也過了古稀之年。我還沒有製訂去見馬克思的計劃。今後,我積習難除,如果真有所感——我強調的是一個“真”字——我還將繼續寫下去的。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不管目前還有多少困難,總的趨向是向上的,是走向繁榮富強的。我但願能用自己這一支拙劣的筆鼓吹昇平,與大家共同欣賞社會主義建設的鈞天大樂。


    1985年


    第12章 散文的真精神在於真實


    自從有了文學史以來,散文就好像是受到了歧視。一般人談論起文學類別來,也往往隻談詩歌、小說、戲劇這“老三樣”。即使談到散文,也令人有“敬陪末座”之感。


    這是非常不公平的,然而有其原因。


    一般講到散文的應用,不外抒情與敘事兩端。抒情接近詩歌,而敘事則鄰近小說。散文於是就成了動物中的蝙蝠,亦鳥亦獸,非鳥非獸。在文學大家庭中,仿佛成了童養媳,難乎其為文矣。


    不管是抒情,還是敘事,散文的真精神在於真實。抒情要真摯動人而又不弄玄虛;敘事不容虛構而又要有文采,有神韻。可是有一些人往往是為了消遣而讀書。文學作品真實與否,在所不計。即使是胡編亂侃,隻要情節動人,能觸他們靈魂深處的某一個並不高明的部位,使他們能夠得到一點也並不高明的快感,不用費腦筋,而又能獲得他們認為的精神享受,在工作之餘,在飛機上,在火車中,一卷在手,其樂融融,閱畢丟掉,四大皆空。


    散文擔當不了這個差使。於是受到歧視。


    倘若把文學分為陽春白雪與下裏巴人的話,散文接近陽春白雪。真要欣賞散文,需要一定的基礎,一定的藝術修養。雖然用不著焚香靜坐,也要有一定的環境。車上,機上,廁上,不是適宜的環境。


    你是不是想把散文重新塞進象牙之塔,使它成為小擺設,脫離廣大的群眾呢?敬謹答曰:否。我隻是想說,文學作品都要能給讀者一點美感享受。否則文學作品就會失去它的社會意義。但是,美感享受在層次上是不盡相同的。散文給予的美感享受應該說是比較高級的美感享受,是真正的美感享受。它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洗滌人的靈魂。像古希臘的悲劇,它能使人“淨化”;但這是一種性質完全不同的淨化。


    寫到這裏,我必須談一談一個對散文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問題:身邊瑣事問題。在中國文學史上,一直到近現代,最能感動人的散文往往寫的都是身邊瑣事。即以本書而論,入選的中國散文中有《陳情表》、《蘭亭集序》、《桃花源記》、《別賦》、《三峽》、《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序》、《祭十二郎文》、《陋室銘》、《鈷鉧潭西小丘記》、《醉翁亭記》、《秋聲賦》、《前赤壁賦》、《黃州快哉亭記》等等宋以前的散文名篇,哪一篇不真摯動人,感人肺腑?又哪一篇寫的不是身邊瑣事或個人的一點即興的感觸?我們隻能得到這樣一個結論:隻有真實地寫真實的身邊瑣事,才能真正撥動千千萬萬平常人的心弦,才能淨化他們的靈魂。宇宙大事,世界大事,國家大事當然能震撼人心。然而寫這些東西,如果掌握不好,往往容易流於假、大、空、廢“四話”。四話一出,真情必隱,又焉能期望這樣的文章能感動人呢?


    在這一點上,外國的散文也同中國一樣。隻要讀一讀本書中所選的外國作家的散文,就能夠一目了然。身邊瑣事和個人一點見景生情而萌生的小小的感觸,在這些散文中也占重要的地位,我就不再細談了。


    談到外國散文,我想講一個有趣的現象。在世界許多國家,特別是那幾個文化大國中,文學創作都是非常繁榮昌盛的,詩歌、小說和戲劇的創作都比較平衡。一談到散文,則不盡如此。有的國家散文創作異常發達,有的國家則比較差,其間的差距是非常令人吃驚的。比如,英國是散文大國,這一點是大家都承認的。這裏的散文大家燦若列星,一舉就能舉出一連串的光輝的名字。法國次之,而德國則幾乎找不出一個專以散文名家的大家。原因何在呢?實在值得人們仔細思考而且探討。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認為英國是世界上唯一的,至少是最大的散文大國。我在大學裏讀的是西洋文學。教我們英國散文的是後來當了台灣“外交部部長”的一位教授。他把英國散文說得天花亂墜。我讀了一些,也覺得確實不錯。遙想英國人坐在壁爐前侃天說地的情景,娓娓而談,妙趣橫生,真不禁神往。愧我愚魯,感覺遲鈍,一直到很晚的時候,我才憬然頓悟: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世界上真正的散文大國其實就是中國。在“經”中間有好散文,在“史”和“子”中,絕妙的散文就更多。在“集”中,除了詩歌以外,幾乎都是散文。因此,無論從質上,還是從量上,以及從歷史悠久上來看,中國都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事情難道不是這個樣子嗎?


    我還想從另外一個角度上來說明中國散文的優越性。自從“五四”倡導新文學以來,我們已經取得了輝煌的成就,詩歌、小說、戲劇、散文四管齊下,各有獨特的成績。有人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四個方麵,哪一方麵成就最大?言人人殊,不足為怪。我不討論這個論爭。但是有人說,四者中成就最大的是散文。我不評論這個看法的是非曲直;但是我覺得,這種看法是非常深刻,很有啟發性的。專就形式而論,詩歌模仿西方是盡人皆知的事實,而小說,不管是長篇還是短篇,哪裏有一點《三國》、《水滸傳》、《紅樓夢》和唐代傳奇、《今古奇觀》、《聊齋》等的影子?它們已經“全盤西化”了。至於戲劇,把中國戲劇置於易卜生等的戲劇之中,從形式上來看,還有一點關漢卿等等的影子嗎?我不反對“西化”,我隻是指出這個事實。至於散文,則很難說它受到了多少西方影響,它基本是中國的。我個人認為,這同中國是世界最大的散文國家這個事實,有密切關係。如果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中國現代散文成就最大,難道還能有什麽理由來批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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