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把散文擺上了這樣高、這樣特殊的位置,散文,特別是中國散文的特點究竟何在呢?有人說,散文的特點就在一個“散”字,散文要鬆鬆散散。願意怎樣寫,就怎樣寫;願意寫到什麽地方,就寫到什麽地方。率意而行,一片天機,揮灑自如,如天馬行空。何等瀟灑!何等自如!我對這種說法是有懷疑的。如果不是英雄欺人,就是完全外行。現在有些散文確實“散”了,但是散得像中小學生的作文。這樣的東西也居然煌煌然刊登在雜誌上,我極不理解。聽說,英國現代個別作家坐在咖啡館裏,靈感忽然飛來,於是拿起電話,自己口述,對方的秘書筆錄,於是一篇絕妙文章就此出籠。這是否是事實,我不敢說。反正從中國過去的一些筆記中看到的情況與此截然相反。一些散文大家,一些散文名篇,都是在長期鍛鍊修養的基礎上,又在“意匠滲淡經營中”的情況下,千錘百鍊寫出來的。盡管有的文章看起來如行雲流水,舒捲自如,一點費力的痕跡都沒有,背後隱藏著多麽大的勞動,隻有作者和會心人了解,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以上就是我對中國散文和世界散文的一點膚淺的看法。我自己當然認為是正確的。否則就不會寫出來。至於究竟如何,這要由讀者來判斷了。


    因為自己不在壇上,對文壇上的情況不甚了了。風聞現在散文又走俏了。逖聽之下,不禁狂喜,受了多年歧視的散文,現在忽然否極泰來,焉得不喜!而讀者也大概對那些秘聞逸事,小道新聞,政壇藝壇文壇上的明星們的韻事感到膩味了。這是讀者水平提高的表現,我又焉得不喜!


    在這樣出書難賣書難的十分嚴峻的環境中,江蘇文藝出版社竟毅然出版這樣一部規模空前的散文精華。對於這樣的眼光與魄力,任何人也不會吝惜自己的讚揚。這篇序文本來是請馮至先生寫的。他是寫這篇序文的最適宜的人選。可惜天不假年,序寫未半,遽歸道山。蒙編選同誌和姚平垂青,讓我來承擔這個任務,完成君培先生未竟之業,自愧庸陋,既感光榮與惶恐;哲人其萎,又覺淒涼與寂寞。擲筆長嘆,不禁悲從中來。


    1993年5月5日


    第13章 散文創作必須學習其他國家的優秀之處


    我喜愛散文,自己也寫點散文。但是,經過一段相當長的迷惘,我才終於認識到,中國是世界散文大國。在歷史上,散文家人數眾多,燦若列星。


    “五四”以後,改文言為白話,散文同小說、詩歌、戲劇一樣,都改用白話來創作。但是,根據我個人的體會,後三者至少是在形式上全部歐化了,唯獨散文仍保留傳統的形式。我們必須承認,所謂散文的傳統形式,是頗為難說的。因為中外散文的形式都是既複雜又統一的,很難說什麽是中國的形式。不過,話又說了回來,倘若仔細琢磨,中國散文在形式上還是有其特點的。


    中國古人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這裏,“他山”指的是世界上其他國家。這些國家幾乎都有自己的散文創作。盡管散文創作的數量不同,質量不等,但是基本上都有。從總體上,特別是從細微處,倘若仔細加以審視,各國的散文在大體上相同的情況下,都各自有其特點。正是這一些特點,頗為值得其他國家的散文創作借鑑。縱然中國是散文大國,也必須學習其他國家的優秀之處。隻有這樣,中國的散文創作才能日益繁榮發達,日新又日新。


    在過去,中國已經出版過一些外國散文的翻譯,但是很不全麵,譯文質量也不能盡如人意。現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這一套《世界經典散文新編》,分為中國卷、歐洲卷、拉美洲卷等等,規模之大,收入新的譯文之多,都是空前的。這對中國的讀者來說是擴大了他們的閱讀麵;對中國的散文作家來說,是給了他們“他山之石”。這都是十分有意義的。因此我懷著感激欣慰的心情來推薦這一套大書。


    2001年3月16日


    第14章 語言與文字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其道多端。人類先有了語言,後又有了文字,而禽獸則沒有,這是重要區別之一。現在國外有個別的語言學家在研究禽獸的語言,響應者不多。這個問題我在這裏先不討論。


    我們每個人,除了啞巴以外,總要經常說話。認字的人還要經常使用文字。這和陽光與空氣一樣,和吃飯與睡覺一樣,是離不開的。


    但是,有一個現象卻往往為非語言學家所忽略,這就是:語言和文字,隻要還活著,也就是說:還被人使用,就存在不停地變化。中國文字從甲骨文到鍾鼎文,到大篆,到小篆,到隸書,到楷書、行書、草書,就是最有力的證明。語言亦然,不必細說。為了更輕易地提高人民的文化水平,促進經濟的發展,在某一個時期內,由官方採用行政命令的辦法,使文字統一和規範化,這是無可非議的,合情合理的。中外歷史上都不乏先例,秦始皇的“書同文”是一個最有名的例子。我們今天漢字規範化,是經過完備的法律程序通過的,我們全國人民責無旁貸,遵守是我們的義務,是奉公守法的表現。


    但是,從長期來看,比如說二三百年,或者更長的時間,語言和文字都要變化,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變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除非你把語言和文字都搞成化石。


    世界上最關心自己語言“純潔化”的是法國。幾百年來法蘭西學院不斷地做出努力,保持法語的“純潔”,然而法語,同其他語言一樣,不斷受到“汙染”,變得不“純潔”起來。這件事是不以人的主觀願望為轉移的。


    最近我收到一位×年(我不知道他是老中青,姑以×代之)學者的來信。他是個有心人,一個有誌之士,想努力保持漢語的規範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但是,他有點“食今不化”,不了解語言和文字都不會停滯不變的道理,想使我們今天的規範化字永垂不朽,變成化石。比如在今天的漢語詞典上“矇矓”和“朦朧”確實分列為兩個詞兒,前者的解釋是“快要睡著或剛醒時,兩眼半開半閉,看東西模糊的樣子”。對後者的解釋是“月光不明,不清楚,模糊”。其實基本的含義就是“模糊”。如果說“矇矓”與眼有關,而“朦朧”與月色有關,那麽,對一個瞎子來說,他既無“矇矓”,又無“朦朧”。如果他寫文章(當然是用盲文)他應該用哪一個詞兒呢?魯迅先生的《三閑集》中有一篇文章“醉眼中的朦朧”,這確與眼睛有關,然而他卻寫作“朦朧”,而非“矇矓”。根據我的印象,“矇矓”這兩個字,現在很少有人用,它幾乎成為漢語詞彙中的盲腸。這位學者硬要勉強區分,“可憐無補費精神”。


    這位學者還舉出了一些別的例子,限於篇幅,我就不舉了。他為了勘誤,“寫了幾百封信,連作者麵也不得到(羨林按:此句措詞有問題,也應該‘勘一勘’的)……而大量的書一印再印,幾萬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冊,流向社會傳之後代,真是貽害無窮,簡直是踐踏我們五千年的璀璨文化,使大家都當上不孝之(羨林按:應作子)孫敗類。這大概不是各位弄學問的大家所心甘情願的吧?”這真是石破天驚之論,令我渾身震撼。然而“五千年”中,我們的語言文字變了多少次了?我們全體漢族人民,加上我們的老祖宗,豈不都成了不肖子孫敗類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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