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就是說,要像寫詩那樣來寫散文。


    光是鍊字、鍊句是不是就夠了呢?我覺得,還是不夠的。更重要的還要煉篇。關於鍊字、鍊句,中國古代文藝理論著作中,也包括大量的所謂“詩話”,討論得已經很充分了。但是關於煉篇,也就是要在整篇的結構上著眼,也間或有所論列,總之是很不夠的。我們甚至可以說,這個問題似乎還沒有引起文人學士足夠的重視。實際上,我認為,這個問題是非常重要的。


    煉篇包括的內容很廣泛。首先是怎樣開頭。寫過點文章的人都知道:


    文章開頭難。古今中外的文人大概都感到這一點,而且做過各方麵的嚐試。


    在中國古文和古詩歌中,如果細心揣摩,可以讀到不少開頭好的詩文。有的起得突兀,如奇峰突起,出人意外。比如岑參的《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開頭兩句是:“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文章的氣勢把高塔的氣勢生動地表達了出來,讓你非看下去不行。有的紆徐,如春水潺湲,耐人尋味。比如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開頭的一句話:“環滁皆山也。”用“也”字結尾,這種句型一直貫穿到底。也仿佛抓住了你的心,非看下去不行。還有一個傳說說,歐陽修寫《相州晝錦堂記》的時候,構思多日,終於寫成,派人送出去以後,忽然想到,開頭還不好,於是連夜派人快馬加鞭把原稿追回,另改了一個開頭:“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這樣的開頭有氣勢,能籠罩全篇。於是就成為文壇佳話。


    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出幾十幾百。這些都說明,我們古代的文人學士是如何注意文章的開頭的。


    開頭好,並不等於整篇文章都好,煉篇的工作才隻是開始。在以下的整篇文章的結構上,還要煞費苦心,慘澹經營。整篇文章一定要一環扣一環,有一種內在的邏輯性。句與句之間,段與段之間,都要嚴絲合縫,無懈可擊。有人寫文章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前言不搭後語,我認為,這不是正確的做法。


    在整篇文章的氣勢方麵,也不能流於單調,也不能陳陳相因。盡管作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特的風格,應該加意培養這種風格,這隻是就全體而言。至於在一篇文章中,卻應該變化多端。中國幾千年的文學史上,出現了不少不同的風格:《史記》的雄渾,六朝的穠艷,陶淵明、王維的樸素,徐、庾的華麗,杜甫的沉鬱頓挫,李白的流暢靈動,《紅樓夢》的細膩,《儒林外史》的簡明,無不各擅勝場。我們寫東西,在一篇文章中最好不要使用一種風格,應該盡可能地把不同的幾種風格融合在一起,給人的印象就會比較深刻。中國的駢文、詩歌,講究平仄,這是中國語言的特點造成的,是任何別的語言所沒有的。大概中國人也不可能是一開始就認識到這個現象,一定也是經過長期的實踐才摸索出來的。我們寫散文當然與寫駢文、詩歌不同。但在個別的地方,也可以嚐試著使用一下,這樣可以助長行文的氣勢,使文章的調子更響亮,更鏗鏘有力。


    文章的中心部分寫完了,到了結束的時候,又來了一個難題。我上麵講到:文章開頭難。但是認真從事寫作的人都會感到:文章結尾更難。


    為了說明問題方便起見,我還是舉一些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例子。上麵引的《醉翁亭記》的結尾是:“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以“也”字句開始,又以“也”字句結尾。中間也有大量的“也”字句,這樣就前後呼應,構成了一個整體。另一個例子我想舉杜甫那首著名的詩篇《贈衛八處士》,最後兩句是:“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這樣就給人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感覺。再如白居易的《長恨歌》,洋洋灑灑數百言,或在天上,或在地下。


    最後的結句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也使人有餘味無窮的意境。還有一首詩,是錢起的《省試湘靈鼓瑟》。結句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對這句的解釋是有爭論的。據我自己的看法,這樣結尾,與試帖詩無關。它確實把讀者帶到了一個永恆的境界中去。


    上麵講了一篇散文的起頭、中間部分和結尾。我們都要認真對待,而且要有一個中心的旋律貫穿全篇,不能寫到後麵忘了前麵,一定要使一篇散文有變化而又完整,謹嚴而又生動,千門萬戶而又天衣無縫,奇峰突起而又順理成章,必須使它成為一個完美的整體。


    我的意思就是說,要像譜寫交響樂那樣來寫散文。


    寫到這裏,也許有人要問:寫篇把散文,有什麽了不起?可你竟規定了這樣多的清規戒律,不是有意束縛人們的手腳嗎?我認為,這並不是什麽清規戒律。任何一種文學藝術形式,都有自己的一套規律,沒有規律就不成其為文學藝術。一種文學藝術之所以區別於另一種文學藝術,就在於它的規律不同。但是不同種的文學藝術之間又可以互相借鑑,互相啟發,而且是借鑑得越好,則這一種文學藝術也就越向前發展。任何國家的文學藝術史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也許還有人要問:“古今的散文中,有不少是信筆寫來,如行雲流水,本色天成,並沒有像你上麵講的那樣艱巨,那樣繁雜。”我認為,這種散文確實有的,但這隻是在表麵上看來是信筆寫來,實際上是作者經過了無數次的鍛鍊,由有規律而逐漸變成表麵上看起來擺脫一切規律。這其實是另外一種規律,也許還是更難掌握的更高級的一種規律。


    我學習寫散文,已經有50年的歷史了。如果說有一個散文學校,或者大學,甚至研究院的話,從年限上來看,我早就該畢業了。但是事實上,我好像還是小學的水平,至多是中學的程度。我上麵講了那樣一些話,絕不意味著,我都能做得到。正相反,好多都是我努力的目標,也就是說,我想這樣做,而還沒有做到。我看別人的作品時,也常常拿那些標準來衡量,結果是眼高手低。在50年漫長的時間內,我搞了一些別的工作,並沒有能集中精力來寫散文,多少帶一點客串的性質。但是我的興致始終不衰,因此也就積累了一些所謂經驗,都可以說是一得之見。對於專家內行來說,這可能是些怪論,或者是一些老生常談。但是對我自己來說,卻有點敝帚自珍的味道。《列子·楊朱篇》講了一個故事:


    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媼,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於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綿纊、狐狢。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我現在就學習那個田夫,把我那些想法寫了出來,放在選集的前麵。


    我相信,我這些想法至多也不過同負暄相類。但我不想得到重賞,我隻想得到贊同,或者反對。就讓我這一篇新的野叟曝言帶著它的優點與缺點,懷著欣喜或者憂懼,走到讀者中去吧!


    1980年


    第11章 沒有身邊瑣事就沒有真正好的散文


    我從小好舞筆弄墨,到現在已經五十多年了,雖然我從來沒有敢妄想成為什麽文學家,可是積習難除,一遇機緣,就想拿起筆來寫點什麽,積之既久,數量已相當可觀。我曾經出過三本集子:《朗潤集》、《天竺心影》、《季羨林選集》(香港),也沒能把我所寫的這一方麵的文章全部收進去。現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建議我把所有這方麵的東西收集在一起,形成一個集子。我對於這一件事不能說一點熱情都沒有,這樣說是虛偽的;但是我的熱情也不太高:有人建議收集,就收集吧。這就是這一部集子產生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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