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就產生了矛盾。人總是有感情的,而感情又往往是要抒發的。即使是以傳承道統自命的人,他們寫文章首先當然是載道,但也不免要抒發感情。我隻舉幾個例子,就足以說明問題了。唐代韓愈以繼承孔子道統自命;但是,不但他寫的詩是抒發感情的,連散文亦然。他那一篇有名的《原道》,顧名思義,就能知道,他“原”的是“道”。但是,誰能說其中感情成分不洋溢充沛呢?又如宋代的朱熹,公認是專以載道為己任的大儒。但是,他寫的許多詩歌,淳樸簡明,蘊涵深厚,公認是優美的文學作品,千載傳誦。連孔門都注重辭令修飾,講甚麽言之無文,行之不達。可見文與道有時候是極難區分的。


    清代桐城派的文人,把學問分為三類:義理、辭章、考據。他們的用意是一人而三任焉,這是他們的最高標準或理想。然而事實怎樣呢?對桐城派的文章,也就是所謂“辭章”,學者毀譽參半。我在這裏姑不細論。專談他們的義理和考據,真能卓然成家者直如鳳毛麟角。較之唐宋時代的韓愈、朱熹等等,雖不能說有天淵之別,其距離蓋亦懸殊矣。


    到了今天,學科門類愈益繁多,新知識瀕於爆炸,文人學士不像從前的人那樣有餘裕來鑽研中國古代典籍。他們很多人也忙於載道。載的當然不會像古代那樣是孔孟之道,而隻能是近代外國聖人和當今中國聖人之道,如臨深履薄,唯恐跨越雷池一步,致遭重譴。可以想像,這樣的文章是不會有文采的,也不敢有文采的。其他不以載道為專業的學者,寫文章也往往不注意修辭,沒有多少文采。有個別自命為作家的人,不甚讀書,又偏愛在辭藻上下“苦”功夫,結果是,寫出來的文章流光溢彩,但不知所雲,如八寶樓台,拆散開來,不成片段。有的詞句,由於生製硬造,佶屈聱牙,介於通與不通之間。


    中國當前文壇和學壇的情況,大體上就是這樣。我的看法,不敢說毫無偏頗之處,唯願讀者諒之。


    郭偉川先生,出自名家大師門下,學有素養,又是一個有心人。他在最近給我的信中說:“今年計劃中,想出版《著名學者散文精選》一書。所以專取學者文,蓋從事學術研究的人,真正能文者如鳳毛麟角,所謂罕而見珍也。而文得學養,則蓋見深度,可臻文質並茂之境。此則一般文章家未必能至者,亦足成學者文之特色也。”這一段話雖不長,但對寫文章與學術研究之關係,說得極為透徹而又深刻,十分敬佩。偉川先生鑲拙文濫竽其中,既感且愧。他索序於我,敢不應命,因略述鄙見如上。


    1998年2月24日


    第5章 慘澹經營與信手拈來


    近幾年來,由於眼睛昏花,極少能讀成本的書。可是,前些日子,範敬宜先生來舍下,送來他的《敬宜筆記》。我翻看了一篇,就被它吸引住,在諸事叢雜中,沒用了很長的時間,就把全書讀完了。我明白了很多人情事理,得到了極大的美感享受。我必須對範先生表示最誠摯的謝意和敬意。同樣的謝意和敬意也必須給予小鋼。是她給敬宜在《夜光杯》上開闢了專欄。


    書中的文章都是非常短的。內容則比較多樣。有的講世界大事,有的講國家大事,更多的則是市井小事,個人感受。沒有半句假話、大話、空話、廢話和套話。講問題則是單刀直入,直抒胸臆。我想用四個“真”字來表示:真實、真切、真誠、真摯。可以稱之為“四真”之境。


    最值得注意的是它的文風。每一篇都如行雲流水,舒捲自如,不加雕飾,秀色天成。讀的時候,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也都為文章所吸引,或卷或舒,得大自由,得大自在。


    但是,這裏卻有了問題。


    我仿佛聽到有人責問我:“你不是主張寫散文必須慘澹經營嗎?你現是不是改變了主意?”答曰:我並沒有改變主意。我仍然主張慘澹經營。中國是世界上的散文大國,幾千年來,名篇佳作浩如煙海。慘澹經營是我從中歸納出來、抽繹出來的一點經驗,一條規律,並不是我的發明創作,不敢居功自傲。


    但是,僅僅這樣說,還不夠全麵。古代的散文大家們還有另外一種情況。他們寫莊重典雅的大文章時一定是慘澹經營的,講結構,講節奏,字斟句酌,再三推敲,加心加意,一絲不苟。但是,如果即景生情,則也信筆揮灑,仿佛是信手拈來,自成妙文。二者之間有什麽聯繫嗎?二者之間是什麽關係呢?我認為是有聯繫的。信手拈來的妙文是在長期慘澹經營的基礎上的神來之筆。拿書法和繪畫來打個比方。書法必須先寫正楷,橫平豎直,點畫分明。然後才能在這個基礎上任意發揮。如果沒有這個基礎,浮躁淺薄,急於求成,這樣的書法隻能成為鬼畫符。繪畫必須先寫生素描。沒有下一番苦功而亂塗亂抹,也隻能成為鬼畫符。


    孔子晚年的“隨心所欲不逾矩”,是他畢生修養的結果。


    範敬宜的《筆記》是他自己的謙稱,實際上都是美妙的散文或小品文。


    他幾十年從事報紙編輯工作,有豐富的慘澹經營的經驗。現在的《筆記》就是在這個基礎上信手拈來的。敬宜不但在寫作上有堅實的基礎,他實際上是一位中國古代稱之為“三絕”的人物,詩、書、畫無不精妙。他還有勝於古代的“三絕”之處,他精通西方文化必是古人難以望其項背的。我杜撰一個名詞,稱之為“四絕”。


    我忽然浮想聯翩,想到了範敬宜先生的祖先宋代文武雙全的大人物範仲淹。他的名著《嶽陽樓記》是千古名篇。其中的兩句話“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是今天許多先進人物的座右銘。孟子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現在看來,範仲淹之澤,數十世而不斬。今天又出了像範敬宜這樣的人物。


    最後,我還想奉勸《夜光杯》的讀者們:見了範敬宜的《筆記》千萬不要放過。


    2002年4月


    第6章 多讀一點中外文學作品


    列寧有兩句眾所周知的名言:“隻有用人類創造的全部知識財富來豐富自己的頭腦,才能成為共產主義者。”(《共青團的任務》)什麽叫“人類創造的全部知識財富”呢?顧名思義,內容一定是非常廣泛的,生產鬥爭的知識、階級鬥爭的知識等等一定都包括在裏麵。但我想文學作品在其中應該占極其重要的地位。文學作品能增長人的知識,開闊人的眼界,給人以美的享受,能在潛移默化中陶冶人的性靈,提高人的文化修養和鑑賞水平。而沒有這種修養是很難完成自己的工作的。


    但是,古今中外,文學作品浩如煙海,一個人即使用上畢生的精力也絕不會都讀完的。因此就需要介紹。我們編的這一套《中外文學書目答問》就是為了給愛好文學的青年提供一些常識性的介紹,並做些閱讀輔導。俗話說:“師父引進門,修行在個人。”青年們一定能夠根據這些簡單的介紹選出自己所喜愛的文學作品,再進一步閱讀全書。如果隻停留在閱讀這些簡單的介紹上,那不是我們的想法,也不是我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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