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出一些來,我不再舉了。根據我個人的觀察,不是每一個老人都有這個小毛病,有的人就沒有。我說它是“小毛病”,其實並不小。試問,我上麵舉出的開會的例子,難道那還不會製造極為尷尬的局麵嗎?當然,話又說了回來,愛說長話的人並不限於老年,中青年都有,不過以老年為多而已。因此,我編了四句話,奉獻給老人:年老之人,血氣已衰;煞車失靈,戒之在說。


    二忌:倚老賣老


    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前期,中國政治生活還比較(我隻說是“比較”)正常的時候,周恩來招待外賓後,有時候會把參加招待的中國同誌在外賓走後留下來,談一談招待中有什麽問題或紕漏,有點總結經驗的意味。這時候剛才外賓在時嚴肅的場麵一變而為輕鬆活潑,大家都爭著發言,談笑風生,有時候一直談到深夜。


    有一次,總理髮言時使用了中國常見的“倚老賣老”這個詞兒。翻譯一時有點遲疑,不知道怎樣恰如其分地譯成英文。總理注意到了,於是在客人走後就留下中國同誌,議論如何翻譯好這個詞兒。大家七嘴八舌,最終也沒能得出滿意的結論。我現在查了兩部《漢英詞典》,都把這個詞兒譯為:to take advantage of one’sseniority or old age.意思是利用自己的年老,得到某一些好處,比如脫落形跡之類。我認為基本能令人滿意的;但是“達到脫落形跡的目的”,似乎還太狹隘了一點,應該是“達到對自己有利的目的”。


    人世間確實不乏“倚老賣老”的人,學者隊伍中更為常見。眼前請大家自己去找。我講點過去的事情,故事就出在清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中。吳敬梓有刻畫人物的天才,著墨不多,而能活靈活現。第十八回,他寫了兩個時文家。胡三公子請客:


    四位走進書房,見上麵席間先坐著兩個人,方巾白須,大模大樣,見四位進來,慢慢立起身。嚴貢生認得,便上前道:“衛先生、隨先生都在這裏,我們公揖。”當下作過了揖,請諸位坐。那衛先生、隨先生也不謙讓,仍舊上席坐了。


    倚老賣老,架子可謂十足。然而本領卻並不怎麽樣,他們的詩,“且夫”、“嚐謂”都寫在內,其餘也就是文章批語上採下來的幾個字眼。一直到今天,倚老賣老,擺老架子的人大都如此。


    平心而論,人老了,不能說是什麽好事,老態龍鍾,惹人厭惡;但也不能說是什麽壞事。人一老,經驗豐富,識多見廣。他們的經驗,有時會對個人甚至對國家是有些用處的。但是,這種用處是必須經過事實證明的,自己一廂情願地認為有用處,是不會取信於人的。另外,根據我個人的體驗與觀察,一個人,老年人當然也包括在裏麵,最不喜歡別人瞧不起他。一感覺到自己受了怠慢,心裏便不是滋味,甚至怒從心頭起,拂袖而去。有時鬧得雙方都不愉快,甚至結下怨仇。這是完全要不得的。一個人受不受人尊敬,完全取決於你有沒有值得別人尊敬的地方。在這裏,擺架子,倚老賣老,都是枉然的。


    三忌:思想僵化


    人一老,在生理上必然會老化;在心理上或思想上,就會僵化。此事理之所必然,不足為怪。要舉典型,有魯迅的九斤老太在。


    從生理上來看,人的軀體是由血、肉、骨等物質的東西構成的,是物質的東西就必然要變化、老化,以至於消逝。生理的變化和老化必然影響心理或思想,這是無法抗禦的。但是,變化、老化或僵化卻因人而異,並不能一視同仁。有的人早,有的人晚;有的人快,有的人慢。所謂老年癡呆症,隻是老化的一個表現形式。


    空談無補於事,試舉一標本,加以剖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標本就是我自己。


    我已屆九旬高齡,古今中外的文人能活到這個年齡者隻占極少數。我不相信這是由於什麽天老爺、上帝或佛祖的庇佑,而是享了新社會的福。現在,我目雖不太明,但尚能見物;耳雖不太聰,但尚能聞聲。看來距老年癡呆和八寶山還有一段距離,我也還沒有這樣的計劃。


    但是,思想僵化的跡象我也是有的。我的僵化同別人或許有點不同:它一半自然,一半人為;前者與他人共之,後者則為我所獨有。


    我不是九斤老太一黨,我不但不認為“一代不如一代”,而且確信“雛鳳清於老鳳聲”。可是最近幾年來,一批“新人類”或“新新人類”脫穎而出,他們好像是一批外星人,他們的思想和舉止令我迷惑不解,惶恐不安。這算不算是自然的思想僵化呢?


    至於人為的思想僵化,則多一半是一種逆反心理在作祟。就拿穿中山裝來作例子,我留德十年,當然是穿西裝的。解放以後,我仍然有時改著西裝。可是改革開放以來,不知從哪吹來了一股風,一夜之間,西裝遍神州大地矣。我並不反對穿西裝;但我不承認西裝就是現代化的標誌,而且打著領帶鋤地,我也覺得滑稽可笑。於是我自己就“僵化”起來,從此再不著西裝,國內國外,大小典禮,我一律藍色卡其布中山裝一襲,以不變應萬變矣。


    還有一個“化”,我不知道怎樣稱呼它。世界科技進步,一日千裏,沒有科技,國難以興,事理至明,無待贅言。科技給人類帶來的幸福,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它帶來了危害,也無法掩飾。世界各國現在都驚呼環保,環境汙染難道不是科技發展帶來的嗎?猶有進者。我突然感覺到,科技好像是龍虎山張天師鎮妖瓶中放出來的妖魔,一旦放出來,你就無法控製。隻就克隆技術一端言之,將來能複製人,指日可待。一旦實現,則人類社會迄今行之有效的法律準則和倫理規範,必遭破壞。將來的人類社會變成什麽樣的社會呢?我有點不寒而慄。這似乎不盡屬於“僵化”範疇,但又似乎與之接近。


    四忌:不服老


    服老,《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承認年老”,可謂簡明扼要。人上了年紀,是一個客觀事實,服老就是承認它,這是唯物主義的態度。反之,不承認,也就是不服老倒跡近唯心了。


    中國古代的歷史記載和古典小說中,不服老的例子不可勝數,盡人皆知,無須列舉。但是,有一點我必須在這裏指出來:古今論者大都為不服老唱讚歌,這有點失於偏頗,絕對地無條件地讚美不服老,有害無益。


    空談無補,舉幾個實例,包括我自己。


    一九四九年春夏之交,解放軍進城還不太久,忘記了是出於什麽原因,毛澤東的老師徐特立約我在他下榻的翠明莊見麵。我準時趕到,徐老當時年已過八旬,從樓上走下,衛兵想去扶他,他卻不停地用胳臂肘搗衛兵的雙手,一股不服老的勁頭至今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再一個例子是北大二十年代的教授陳翰笙先生。陳先生生於一八九六年,跨越了三個世紀,至今仍然健在。他晚年病目失明,但這絲毫也沒有影響了他的活動,有會必到。有人去拜訪他,他必把客人送到電梯門口。有時還會對客人伸一伸胳臂,踢一踢腿,表示自己有的是勁。前幾年,每天還安排時間教青年英文,分文不取。這樣的不服老我是欽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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