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過於服老。年不到五十,就不敢吃蛋黃和動物內髒,怕膽固醇增高。這樣的超前服老,我是不敢欽佩的。


    至於我自己,我先講一段經歷。是在一九九五年,當時我已經達到了八十四歲高齡。然而我卻絲毫沒有感覺到,不知老之已至,正處在平生寫作的第二個高峰中。每天跑一趟大圖書館,幾達兩年之久,風雪無阻。我已經有點忘乎所以了。一天早晨,我照例四點半起床,到東邊那一單元書房中去寫作。一轉瞬間,肚子裏向我發出信號:該填一填它了。一看表,已經六點多了。於是我放下筆,準備回西房吃早點。可是不知是誰把門從外麵鎖上了,裏麵開不開。我大為吃驚,回頭看到封了頂的陽台上有一扇玻璃窗可以打開。我於是不假思索,立即開窗跳出,從窗口到地麵約有一米八高。我一墮地就跌了一個大馬趴,腳後跟有點痛。旁邊就是洋灰台階的角,如果腦袋碰上,後果真不堪設想,我後怕起來了。我當天上下午都開了會,第二天又長驅數百裏到天津南開大學去做報告。腳已經腫了起來。第三天,到校醫院去檢查,左腳跟有點破裂。


    我這樣的不服老,是昏聵糊塗的不服老,是絕對要不得的。


    我在上麵講了不服老的可怕,也講到了超前服老的可笑。然則何去何從呢?我認為,在戰略上要不服老,在戰術上要服老,二者結合,庶幾近之。


    五忌:無所事事


    這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必須細緻地加以分析,區別對待,不能一概而論。


    達官顯宦,在退出政治舞台之後,幽居府邸,“庭院深深深幾許”,我輩檻外人無法窺知,他們是無所事事呢,還是有所事事,無從談起,姑存而不論。


    富商大賈,一旦錢賺夠了,年紀老了,把事業交給兒子、女兒或女婿,他們是怎樣度過晚年的,我們也不得而知,我們能知道的隻是鈔票不能拿來炒著吃。這也姑且存而不論。


    說來說去,我所能夠知道的隻是工、農和知識分子這些平頭老百姓。中國古人說:“一事不知,儒者之恥。”今天,我這個“儒者”卻無論如何也沒有膽量說這樣的大話。我隻能安分守己,夾起尾巴來做人,老老實實地隻談論老百姓的無所事事。


    我曾到過承德,就住在避署山莊對麵的一個旅館裏。每天清晨出門散步,總會看到一群老人,手提鳥籠,把籠子掛在樹枝上,自己則分坐在山莊門前的石頭上,“閑坐說玄宗”。一打聽,才知道他們多是旗人,先人是守衛山莊的八旗兵,而今老了,無所事事,隻有提鳥籠子。試思:他們除了提鳥籠子外還能幹什麽呢?他們這種無所事事,不必探究。


    北大也有一批退休的老工人,每日以提鳥籠為業。過去他們常聚集在我住房附近的一座石橋上,鳥籠也是掛在樹枝上,籠內鳥兒放聲高歌,清脆嘹亮。我走過時,也禁不住駐足諦聽,聞而樂之。這一群工人也可以說是無所事事,然而他們又怎樣能有所事事呢?


    現在我隻能談我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因而我最了解情況的知識分子。國家給年老的知識分子規定了退休年齡,這是合情合理的,應該感激的。但是,知識分子行當不同,身體條件也不相同。是否能做到老有所為,完全取決於自己,不取決於政府。自然科學和技術,我不懂,不敢瞎說。至於人文社會科學,則我是頗為熟悉的。一般說來,社會科學的研究不靠天才火花一時的迸發,而靠長期積累。一個人到了六十多歲退休的關頭,往往正是知識積累和資料積累達到爐火純青的時候。一旦退下,對國家和個人都是一個損失。有進取心有幹勁者,可能還會繼續幹下去的。可是大多數人則無所事事。我在南北幾個大學中都聽到了有關“散步教授”的說法,就是一個退休教授天天在校園裏溜達,成了全校著名的人物。我沒同“散步教授”談過話,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想的。估計他們也不會很舒服。鍛鍊身體,未可厚非。但是,整天這樣“鍛鍊”,不也太乏味太單調了嗎?學海無涯,何妨再跳進去遊泳一番,再紮上兩個猛子,不也會身心兩健嗎?蒙田說得好:“如果大腦有事可做,有所製約,它就會在想像的曠野裏馳騁,有時就會迷失方向。”


    六忌:提當年勇


    我做了一個夢。


    我駕著祥雲或別的什麽雲,飛上了天宮,在淩霄寶殿多功能廳裏,參加了一個務虛會。第一個發言的是項羽。他歷數早年指揮雄師數十萬,橫行天下,各路諸侯皆俯首稱臣,他是諸侯盟主,頤指氣使,沒有敢違抗者。鴻門設宴,嚇得劉邦像一隻小耗子一般。說到盡興處,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亂濺。這時忽然站起來了一位天神,問項羽:“四麵楚歌,烏江自刎是怎麽一回事呀?”項羽立即垂下了腦袋,仿佛是一個泄了氣的皮球。


    第二個發言的是呂布,他手握方天畫戟,英氣逼人。他放言高論,大肆吹噓自己怎樣戲貂嬋,殺董卓,為天下人民除害;虎牢關力敵關、張、劉三將,天下無敵。正吹得眉飛色舞,一名神仙忽然高聲打斷了他的發言:“白門樓上向曹操下跪,懇求饒命,大耳賊劉備一句話就斷送了你的性命,是怎麽一回事呢?”呂布麵色立變,流滿了汗,立即下台,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


    第三個發言的是關羽。他久處天宮,大地上到處都有關帝廟,房子多得住不過來。他威儀儼然,放不下神架子。但發言時,一談到過五關斬六將,用青龍偃月刀挑起操捧上的戰袍時,便不禁圓睜丹鳳眼,猛抖臥蠶眉,興致淋漓,令人肅然。但是又忽然站起了一位天官,問道:“夜走麥城是怎麽一回事呢?”關公立即放下神架子,神色倉皇,臉上是否發紅,不得而知,因為他的臉本來就是紅的。他跳下講台,在天宮裏演了一出夜走麥城。


    我聽來聽去,實在厭了,便連忙駕祥雲回到大地上,正巧落在紹興,又正巧阿q被小d抓住辮子往牆上猛撞,阿q大呼:“我從前比你闊得多了!”可是小d並不買帳。


    誰一看都能知道,我的夢是假的。但是,在芸芸眾生中,特別是在老年中,確有一些人靠自誇當年勇來過日子。我認為,這也算是一種自然現象。爭勝好強也許是人類的一種本能。但一旦年老,爭勝有心,好強無力,便難免產生一種自卑情結。可又不甘心自卑,於是隻有自誇當年勇一途,可以聊以自慰。對於這種情況,別人是愛莫能助的。“解鈴還須繫鈴人”,隻有自己隨時警惕。


    現在有一些得了世界冠軍的運動員有一句口頭禪:從零開始。意思是,不管冠軍或金牌多麽燦爛輝煌,一旦到手,即成過去,從現在起又要從零開始了。


    我覺得,從零開始是唯一正確的想法。


    七忌:自我封閉


    這裏專講知識分子,別的界我不清楚。但是,行文時也難免涉及社會其他階層。


    中國古人說:“人生識字憂患始”。其實不識字也有憂患。道家說,萬物方生方死。人從生下的一剎那開始,死亡的歷程也就開始了。這個歷程可長可短,長可能到一百年或者更長,短則幾個小時,幾天,少年夭折者有之,英年早逝者有之,中年棄世者有之,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坎坎坷坷,熬到了老年,早已心力交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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