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我的母親般的女房東,我就回憶聯翩。在漫長的十年中,我們晨夕相處,從來沒有任何矛盾。值得回憶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即使回憶困難時期的情景,這回憶也仍然是甜蜜的。這些回憶一時是寫不完的,因此我也就不再寫下去了。


    離開德國以後,在瑞士停留期間,我曾給女房東寫過幾次信。回國以後,在北平,我費了千辛萬苦,弄到了一罐美國咖啡,大喜若狂。我知道,她同許多德國人一樣,嗜咖啡若命。我連忙跑到郵局,把郵包寄走,期望它能越過千山萬水,送到老太太手中,讓她在孤苦伶仃的生活中獲得一點喜悅。我不記得收到了她的回信。到了五十年代,“海外關係”成了十分危險的東西。我再也不敢寫信給她,從此便雲天渺茫,互不相聞。正如杜甫所說的“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了。


    一九八三年,在離開哥廷根將近四十年之後,我又回到了我的第二故鄉。我特意擠出時間,到我的故居去看了看。房子整潔如故,四十年漫長歲月的痕跡一點也看不出來。我走上三樓,我的住房門外的銅牌上已經換了名字。我也無從打聽女房東的下落,她恐怕早已離開了人世,同她丈夫一起,靜臥在公墓的一個角落裏。我回首前塵,百感交集。人生本來就是這樣,我有什麽辦法呢?我隻有虔心禱祝她那在天之靈——如果有的話——永遠安息。喜鵲窩


    我是鄉下人。小時候在鄉下住過幾年。鄉下,樹多,鳥多,樹上的鳥窩多。秋冬之際,樹上的葉子落光,抬頭就能看到高樹頂上的許多鳥窩,宛如一個個的黑色蘑菇。


    但是,我同許多鄉下人一樣,對鳥並不特別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昆蟲中的知了(我們那裏讀如jie liu,也就是蟬),在水族中是蝦。夏天晚上,在場院裏乘涼,在大柳樹下,用麥秸點上一把火。赤腳爬上樹去,用力一搖晃,知了便像雨點似的紛紛落下。如果嫌熱,就跳到葦坑裏,在葦叢中伸手一摸,就能摸到一些個兒不小的蝦,帶著雙夾,齊白石畫的就是這一種蝦。


    鳥卻不能帶給我這樣的快樂,我有時甚至還感到厭煩。麻雀整天喳喳亂叫,還偷吃莊稼。烏鴉穿一身黑色的晚禮服,名聲一向不好,鄉下人總把它同死亡聯繫起來,“哇!哇!”兩聲,叫得人身上起雞皮疙瘩。隻有喜鵲沾了“喜”字的光,至少不引起人們的反感。那時候,鄉下人餓著肚皮,又不是詩人,哪裏會有甚麽閑情雅興來欣賞鳥的鳴聲呢?連喜鵲“喳,喳”的叫聲也不例外。我雖然隻有幾歲,鄉下人的偏見我都具備。隻有一件事現在回想起來還能聊以自慰:我從來沒有爬上樹去掏喜鵲的窩。


    後來我到了城裏,變成了城裏人。初到的時候,我簡直像是進入迷宮。這麽多人,這麽多車,這麽多商店,這麽多大街小巷。我吃驚得目瞪口呆。有一年,母親在鄉下去世了,我回家奔喪。小時候的大娘、大嬸見了我就問:


    “尋(讀若xín)了媳婦沒有?”


    這問題好回答。我敬謹答曰:“尋了。”“是一個莊上的嗎?”


    我一時語塞,知道鄉下人沒有進過城,他們不知道城裏不是村莊。想解釋一下,又怕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最終還是弄一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一時靈機一動,採用了魯迅先生的辦法,含糊答曰:“唔!唔!”


    誰也不知道“唔,唔”是甚麽意思。妙就妙在誰也不知道是甚麽意思。鄉下的大娘、大嬸不是哲學家,不懂甚麽邏輯思維,她們不“打破砂鍋問到底”。我的口試就算及了格。


    這一件小事雖小,它卻充分說明了鄉下人和城裏人的思維和情趣是多麽不同。回頭再談鳥兒。城裏不是鳥的天堂。除了麻雀以外,別的鳥很少見到。常言道:物以稀為貴。於是城裏的鳥就“貴”起來了,城裏一些人對鳥也就有了感情。如果碰巧能看到高樹頂端上的鳥窩,那簡直是一件稀罕事兒。小孩子會在樹下麵拍手歡跳。


    中國古代的詩人,雖然有的出生在鄉下,但是中了科舉,當官一定是在城裏。既然是詩人,感情定是十分細膩。這種細膩表現在方方麵麵,也表現在對鳥,特別是對鳥鳴的喜愛上。這樣的詩句,用不著去查書,一回想就能夠想到一大堆。“鳥鳴山更幽”,“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盪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人歸山郭暗,雁下蘆洲白”,“微雨靄芳原,春鳩鳴何處”,“空山百鳥散還合,萬裏浮雲陰且晴。嘶酸芻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川為靜其波,鳥亦罷其鳴。”等等,用不著再多舉了。中國古代詩人對鳥和鳥鳴感情之深概可想見了。


    隻有陶淵明的一句詩,我覺得有點怪。“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雞飛上樹去高聲嗚叫,我確實沒有見過。“雞鳴桑樹巔”,這一句話頗為突兀。難道晉朝江西的雞真有飛到桑樹頂上去高叫的脾氣嗎?


    不管怎樣,中國古代詩人對鳥及其鳴聲特別敏感,已是一個彰明昭著的事實。再看一看西方文學,不能不感到其間的差別。西方詩歌中,除了雲雀和夜鶯外,其他的鳥及其鳴聲似乎很少受詩人的垂青。這裏麵是否也含有很深的審美情趣的差別呢?是否也含有東西方詩人,再擴而大之是一般人之間對大自然的關係的差別呢?姑妄言之。


    我繞彎子說了半天,無非是想說中國的城裏人對鳥比較有感情而已。我這個由鄉下人變為城裏人的人,也逐漸愛起鳥來。可惜我半輩子始終是在大城市裏轉,在中國是如此,在德國和瑞士仍然是如此。空有愛鳥之心,愛的對象卻難找到,在心靈深處難免感到惆悵。


    一直到四十多年前,我四十多歲了,才從沙灘——真像是一片沙漠——搬到風光旖旎林木蓊鬱的燕園裏來。這裏雖處城市,卻似鄉村,真正是鳥的天堂。我又能看到鳥了;不是一隻,而是成群;不是一種,而是多種;不但看到它們飛,而且聽到它們叫;不但看到它們在草地上蹦跳,而且看到高樹頂上搭窩。我真是顧而樂之,多年幹涸的心靈似乎又注入了一股清泉。


    在眾多的鳥中,給我印象最深、我最喜愛的還是喜鵲。在我住的樓前,沿著湖畔,有一排高大的垂柳,在馬路對麵則是一排高聳入雲的楊樹。樓西和樓後,小山下麵,有幾棵高大的榆樹,小山上有一棵至少有六七百年的古鬆。可以說我們的樓是處在綠色叢中。我原住在西門洞的二樓上,書房麵西,正對著那幾棵榆樹。一到春天,喜鵲和其他鳥的叫聲不停。喜鵲不知道是通過甚麽方式,大概是既無父母之命,也沒有媒妁之言,自由戀愛,結成了情侶,情侶不停地在群樹之間穿梭飛行,嘴裏往往叼著小樹枝,想到什麽地方去搭窩。我天天早上最大的樂趣就是看喜鵲們箭似的飛翔,喳喳地歡叫,往往能看上、聽上半天。


    有一天,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然而又合乎我的心願,窗外大榆樹上有一團黑色的東西,我豁然開朗:這是喜鵲在搭窩。我現在不用出門就能夠看到喜鵲窩了,樂何如之。從此我的眼睛和耳朵完全集中到這一對喜鵲和它們的窩上,其他的鳥鳴聲仿佛都不存在了。每次我看書寫作疲倦了,就向窗外看一看。一看到喜鵲窩就像鄭板橋看到白銀那樣,“心花怒放,書畫皆佳”。我的靈感風起雲湧,連記憶力都仿佛是變了樣子,大有過目不忘之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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