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流轉,轉瞬已是春末夏初。窩裏的喜鵲小寶寶看樣子已經成長起來了。每當颳風下雨,我心裏就揪成一團,我很怕它們的窩經受不住風吹雨打。當我看到,不管風多麽狂,雨多麽驟,那一個黑蘑菇似的窩仍然固若金湯,我的心就放下了。我幻想,此時喜鵲媽媽和喜鵲爸爸正在窩裏伸開了翅膀,把小寶寶遮蓋得嚴嚴實實,喜鵲一家正在做著甜美的夢,夢到燕園風和日麗;夢到燕園花團錦簇;夢到小蟲子和小蚱蜢自己飛到窩裏來,小寶寶食用不盡;夢到湖光塔影忽然移到了大榆樹下麵……


    這一切原本都是幻影,然而我卻淚眼模糊,再也無法幻想下去了。我從小失去了慈母,失去了母愛。一個失去了母愛的人,必然是一個心靈不完整或不正常的人。在七八十年的漫長時期中,不管是甚麽時候,也不管我是在甚麽地方,隻要提到了失去母愛,失去母親,我必然立即淚水盈眶。對人是如此,對鳥獸也是如此。中國古人常說“終天之恨”,我這真正是“終天之恨”了,這個恨隻能等我離開人世才能消泯,這是無可懷疑的了。中國古詩說:“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待母歸。”真是藹然仁者之言,我每次暗誦,都會感到心靈震撼的。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鳥有旦夕禍福。正當我為這一家幸福的喜鵲感到幸福而自我陶醉的時候,禍事發生了。一天早上,我坐在書桌前,真是無巧不成書,我一抬頭正看到一個小男孩赤腳爬上了那一棵榆樹,伸手從喜鵲窩裏把喜鵲寶寶掏了出來。掏了幾隻,我沒有看清,不敢瞎說。總之是掏走了。隻看這一個小男孩像猿猴一般,轉瞬跳下樹來,前後也不過幾分鍾,手裏抓著小喜鵲,消逝得無影無蹤了。我很想下樓去幹預一下;但是一想到在浩劫中我頭上戴的那一頂可怕的沉重的帽子,都還在似摘未摘之間,我隻能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亂動。如果那一個小男孩是工人的孩子,那豈不成了“階級報復”了嗎?我吃了老虎心、豹子膽,也不敢動一動呀!我隻有伏在桌上,暗自啜泣。


    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喜鵲的美夢消失了,我的美夢也消失了。我從此抑鬱不樂,甚至不敢再抬頭看窗外的大榆樹。喜鵲媽媽和喜鵲爸爸的心情我不得而知。它們痛失愛子,至少也不會比我更好過。一連好幾天,我聽到窗外這一對喜鵲喳喳哀鳴,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我不忍再抬頭看它們。不知甚麽時候,這一對喜鵲不見了。它們大概是懷著一顆破碎的心,飛到甚麽地方另起爐灶去了。過了一兩年,大榆樹上的那一個喜鵲窩,也由於沒加維修,鵲去窩空,被風吹得無影無蹤了。


    我卻還並沒有死心,那一棵大榆樹不行了,我就寄希望於其他樹木。喜鵲們選擇搭窩的樹,不知道是根據甚麽標準。根據我這個人的標準,我覺得,樓前,樓後,樓左,樓右,許多高大的樹都合乎搭窩的標準。我於是就盼望起來,年年盼,月月盼,盼星星,盼月亮,盼得雙眼發紅光。一到春天,我出門,首先抬頭往樹上瞧,枝頭光禿禿的,甚麽東西也沒有。我有時候真有點發急,甚至有點發狂,我想用眼睛看出一個喜鵲窩來。然而這一切都白搭,都徒然。


    今年春天,也就是現在,我走出樓門,偶爾一抬頭,我在上麵講的那一棵大榆樹上,在光禿禿的枝幹中間,又看到一團黑糊糊的東西。連年來我老眼昏花,對眼睛已經失去了自信力,我在驚喜之餘,連忙擦了擦眼,又使勁瞪大了眼睛,我明白無誤地看到了:是一個新搭成的喜鵲窩。我的高興是任何語言文字都無法形容的。然而福不單至。過了不久,臨湖的一棵高大的垂柳頂上,一對喜鵲又在忙忙碌碌地飛上飛下,嘴裏叼著小樹枝,正在搭一個窩。這一次的驚喜又遠遠超過了上一回。難道我今生的華蓋運真已經交過了嗎?


    當年爬樹掏喜鵲窩的那一個小男孩,現在早已長成大人了吧。他或許已經留了洋,或者下了海,或者成了“大款”。此事他也許早已忘記了。我潛心默禱,希望不要再出這樣一個孩子,希望這兩個喜鵲窩能夠存在下去,希望在燕園裏千百棵大樹上都能有這樣黑蘑菇似的喜鵲窩,希望在這裏,在全中國,在全世界,人與鳥都能和睦融洽像一家人一樣生活下去,希望人與鳥共同造成一個和諧的宇宙。一九九四年二月二十五


    神奇的絲瓜


    今年春天,孩子們在房前空地上,斬草挖土,開闢出來了一個一丈見方的小園。周圍用竹竿紮了一個籬笆,移來了一棵玉蘭花樹,栽上了幾株月季花,又在竹籬下麵隨意種上了幾棵扁豆和兩棵絲瓜。土壤並不肥沃,雖然也鋪上了一層河泥,但估計不會起很大的作用,大家不過是玩玩而已。


    過了不久,絲瓜竟然長了出來,而且日益茁壯、長大。這當然增加了我們的興趣,但是我們也並沒有過高的期望。我自己每天早晨工作疲倦了,常到屋旁的小土山上走一走,站一站,看看牆外馬路上的車水馬龍和亞運會招展的彩旗,顧而樂之,隻不過順便看一看絲瓜罷了。


    絲瓜是普通的植物,我也並沒有想到會有什麽神奇之處。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發現絲瓜秧爬出了籬笆,爬上了樓牆。以後,每天看絲瓜,總比前一天向樓上爬了一大段;最後竟從一樓爬上了二樓,又從二樓爬上了三樓。說它每天長出半尺,絕非誇大之詞。絲瓜的秧不過像細繩一般粗,如不注意,連它的根在什麽地方,都找不到。這樣細的一根秧竟能在一夜之間輸送這樣多的水分和養料,供應前方,使得上麵的葉子長得又肥又綠,爬在灰白色的牆上,一片濃綠,給土牆增添了無量活力與生機。


    這當然讓我感到很驚奇,我的興趣隨之大大地提高。每天早晨看絲瓜成了我的主要任務,爬小山反而成為次要的了。我往往注視著細細的瓜秧和濃綠的瓜葉,陷入沉思,想得很遠,很遠……


    又過了幾天,絲瓜開出了黃花。再過幾天,有的黃花就變成了小小的綠色的瓜。瓜越長越長,越長越大,重量當然也越來越增加,最初長出的那一個小瓜竟把瓜秧墜下來了一點,直挺挺地懸垂在空中,隨風搖擺。我真是替它擔心,生怕它經不住這一份重量,會整個地從樓上墜了下來落到地上。


    然而不久就證明了,我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最初長出來的瓜不再長大,仿佛得到命令停止了生長。在上麵,在三樓一位一百零二歲的老太太的窗台上,卻長出來了兩個瓜。這兩個瓜後來居上,發瘋似的猛長,不久就長成了小孩胳臂一般粗了。這兩個瓜加起來恐怕有五六斤重,那一根細秧怎麽能承擔得住呢?我又擔心起來。沒過幾天,事實又證明了我是杞人憂天。兩個瓜不知從什麽時候忽然彎了起來,把軀體放在老太太的窗台上,從下麵看上去,活像兩個粗大彎曲的綠色牛角。


    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我忽然又發現,在兩個大瓜的下麵,在二三樓之間,在一根細秧的頂端,又長出來了一個瓜,垂直地懸在那裏。我又犯了擔心病:這個瓜上麵夠不到窗台,下麵也是空空的;總有一天,它越長越大,會把上麵的兩個大瓜也墜了下來,一起墜到地上,落葉歸根,同它的根部聚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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