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鐵心終歸沒有投入永麟王麾下,最後還是鑄劍為犁的隱居在大青山。每到秋來,都提著自家釀的菊花釀,到處在江上找他對飲。


    然而,繁華成落葉、戰士沒荒野……當年的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離國大亂方定、各處忙著開荒耕種,百廢待興。


    說書人穿街走巷、說起亂世中的故事。當年那個白衣的七皇子如何天縱奇才、輔佐太子轉戰四處,多少次讓六軍辟易、百萬人中取首級宛如反掌。而兄長偏聽太傅讒言,中了反間之計,終究生生的讓這個英武蓋世的胞弟戰死在曄城下。


    有人猜測著那一段皇室中隱秘的畸戀,說起太子妃在城頭落日中那一跳、和她最後囑託的那一句話——然而這一切,如今聽來、跟他的關係,似乎已經很遠、很遠了。


    如今他按照無塵最後的話、再也不辛苦自己去謀劃什麽天下大計,隻是飄搖江湖之間,遺世而獨立。


    每次從渡口上岸,看著那些一摸一樣被風雨侵蝕的挑台和飄搖的燈,顏白恍然間有一種錯覺:仿佛昔日熟悉的世界都已經毀滅了,塌光了、流去了、模糊了——唯獨還剩下這渡口、這盞燈,仿佛恆久不變的存在。


    如果、如果這個時候……他還能在渡頭的燈下遇到那個紅衣明眸的潑辣女子,或許,一切都會不同。


    ※※※


    然而……從來沒有。


    他隻聽說北海上出了一個赫赫有名的女海盜,能指揮船隊風一般的穿梭在巨大浮動的冰山中,截獲過往的商隊、捕捉比房子還大的巨鯨。


    她終於回到了自己舒展天性的天地裏,就像野生的鳥兒回歸於大荒。


    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


    顏白隻是坐在船頭,無言的把長笛橫在唇邊,卻茫茫然吹不出一個音符,隻是任憑小船隨水流去,任意西東。


    不知過了多久,陡然間有一陣風打到了臉上,清涼而濕潤。耳邊的簌簌聲迅速由輕變重,敲擊著天地萬物。他沒有進艙,反而忽然有了興致,吹出了第一個音符——


    “見鬼!怎麽這雨說下就下呀?爹的壽筵可要開席了!”亮麗的女音,卻老實不客氣的將他第一句曲聲打斷,“二哥你看這邊有船!喂喂!撐船的!快過來!”


    他驀然回頭。


    渡頭上,荻花輕紅,木板鋪就的挑台靜靜伸出河麵,破舊的燈籠在風雨中飄搖。那個紅衣的女子挽了袖子,正踮了腳拚命的朝這邊招手。


    他不自禁的站起身來看她,猛然間,早已平靜凝固的天地瞬地重新流動。


    ※※※


    仿佛是從他半句的笛聲裏聽出了什麽、那隻拚命擺動的手忽然凝住了。


    “是他?”紅衣女子脫口低呼,一時間居然不知說什麽好。


    “哎,是他。”她身後的男子也怔住了,然後臉上緩緩浮起笑容來,一把拉住妹妹,“快走!上船!——笨丫頭,就這一班船,晚了就來不及了!”


    他二話不說拉起妹妹的手,也不等小船靠岸,足尖一點渡頭的邊緣,便躍上了船。金碧輝被哥哥扯得一個踉蹌,落到船上時幾乎站不住。然而,一雙手扶住了她。


    紅衣女子低著頭,驀的微笑起來。笑著,緩緩抬頭,看著多年不見的熟悉臉,忽然說:“再見了。”


    其實多年來雖起起落落,卻知道妹妹一直心中不忘——然而竟一見麵便說出了訣別?嘲風吃了一驚,連忙拉了胡說八道的妹妹一把。


    然而顏白卻不詫異,隻是微微笑了笑,點頭:“是的,再見。”


    金碧輝眼睛裏麵的笑意、令她整個人光彩奪目。她仰起頭,看著他——這些年來他清瘦了,然而,眼裏的沉靜遼遠卻不曾減了半分。


    她笑眯眯的抬起頭,眼睛彎成了月牙、眼角那裏已經開始有了第一絲的細紋,然而她笑得依舊是那樣飛揚而得意:


    “是啊!——三年前,我跟你說‘再見’的時候,我就在心裏對自己說:總有那麽一天,我們一定會再見麵!”


    完稿於二零零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淩晨二時


    雪滿天山


    第一篇


    引子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第一節


    正月初十,將軍府。


    窗外的梅花開了,開在漫天的飛雪中,一樹樹如冰雕玉琢。


    “你已經在這兒站了三個時辰了,”一個聲音緩緩響起,“你在想什麽?”


    窗前站著一個年青人,他披著貂裘,執著金杯,靜靜地站在鏤花的窗前,靜靜地看著窗外雪中的梅花。雪光從窗外反射進房中,透過窗擱映在他的臉上,蒼白得隱隱透出淡淡的藍色。


    “你還在想著她麽?”那個聲音又問,蒼老的語音中微微發抖。


    “冰梅已經死了。”過了許久,那個年輕人才淡淡道,聲音冷靜,“我很明白,她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驀地回身,目光閃亮如星,語音裏也有一絲無法抑止的顫抖:“可我……我不知怎地,一見梅花就、就……”


    房中還坐著一個白髮似雪的老人。老人坐在軟椅中,膝上鋪了一張波斯毛毯,上麵放著一隻紫銅的火爐,他正把一雙枯葉般的手放在爐上取暖。他已是風燭殘年,可一張臉上卻有著無盡的睿智與寧靜,仿佛一位遠離紅塵的智者。


    “寧兒,再這樣下去,我真要為你擔心了。”老人嘆息著說,“你變得消沉了。”


    年輕人猛然一震,手中的酒也濺出了一點。


    又過了許久,他突地抬頭,把金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師傅,您不必擔心,我不會這樣軟弱!”他蒼白的臉上隱隱泛出了紅暈,是酒力的催化作用。他的聲音,亦回復了往日的鎮定和威勢:“父親已派我接替回朝的於都護,去玉門關任駐邊大將。我三天後起程。”


    他嘆息了一聲:“告別江南,去了塞外,也許會忘了冰梅,忘了這段往事。”


    老人頷首:“好男兒當為國出力。你身為大將軍之子,文武雙全,更應成為國之柱石,撐住一方天際,不讓狄夷擾亂中原。”


    ——這個年輕人就是丁寧,朝廷一等威靈侯、鎮國將軍丁毅之子。丁大將軍權傾朝野,聲望極高,連當今天子都親口稱其為“兄弟”,國家軍務之事盡付於丁將軍。


    丁寧是他的獨生子。虎父無犬子,將門無懦夫。丁寧註定了要投身從戎,在邊疆的金戈鐵馬之中,終其一生。


    駿馬秋風塞北,杏花煙雨江南。丁寧已離開了開封,進入了酒泉郡。


    中原已經在身後了。離開中原越遠,他心中越平靜。這一年來一直困擾他的陰影,在越來越粗礪的風中淡去。關於江南,關於冰梅……一切,仿佛都成了昨夜的消魂一夢。


    他牽著馬,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慢慢地走。滿耳是異域的吆喝聲和叫賣聲,胡人在地上攤放著許許多多銀製的小刀小劍,以及各種遠自波斯和大食的珠寶,沿街叫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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