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知道以前的他,或許、她才會原諒如今的他。


    那一剎間,他眉目間的神色複雜而遼遠,如煙水迷濛的河麵、看不到盡頭。


    “你以後——”他忍不住問了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卻一笑快速的接了下去,回答:“我以後跟哥哥去北海,依兄長而居,可能再也不回中原了。我會好好的——我還要再嫁人呢!你可別小看女金吾啊!”


    顏白再次沉默,手指握緊手中的長笛,發現紅衣女子明亮的笑容中,有了某種鬱鬱的陰影,他心中忽然就有說不出的悒鬱。金碧輝說了那一連串話後,又仿佛不知道說什麽了,就這樣驀然的寂靜下去。


    “再見……再見。”忽然,緩緩的,金碧輝看著他,一字一字的說,眼裏麵卻有淚水無聲漸湧。顏白回頭看她,新婚燕爾的妻子站在船頭,紅衣宛如風中飄飛的紅葉。


    “再見。”他終於回答,驀然間微微笑了笑。


    金碧輝點點頭,不再說什麽,幹脆利落的一點足從船板上躍起,輕輕落回埠頭,站在那串飄搖欲滅的燈下,看著船遠去——經此一事,這個女子眼裏終於有了些微沉靜的光芒。


    ※※※


    顏白坐在船頭,四圍一片漆黑,夜雨隨風簌簌灑落。


    看著那一處燈光漸漸移動,他才能確定自己是在慢慢地遠離——遠離昨日一切的悲歡紛擾,去往飄搖的廣闊江湖間,不再有任何牽掛。


    欸乃的櫓聲中,小船輕輕遠去。


    顏白看著那個埠頭。那是隨處可見的鄉間船埠,木板鋪就的挑台,靜靜伸出河麵,石頭壘就的河岸,風雨飄搖的燈——一切,似乎都見過千次萬次。


    遊子無論從天下那個碼頭離去,似乎都是同樣的景象。


    那一個恍惚的瞬間,顏白陡然有一種隱約的預感。似乎即使他天涯走遍、終究還會回到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埠頭、同樣的石岸、同樣飄搖的殘燈——然而,不知道還有無那個燈下遠眺的紅衣人影。


    他在蕭蕭的風雨中,抽出那一支橫笛,湊到唇邊幽幽吹起,吹得還是《鐵衣寒》。


    然而,陡然間,他聽到一個熟悉的、滄桑的調子合著他的曲聲唱起來了——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顏白隱隱記起了什麽,猛然回首——船尾,那個蓑衣鬥笠的老艄公搖著櫓,悠然低唱,聲音渾厚蒼茫,一直傳出很遠——


    是那個原先從禎城將自己送回離國的老艄公麽?


    他看過去,那個老人卻不看他,自顧自的搖櫓,繼續將下半篇唱了下去: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聲音蒼茫,仿佛有巨大的包容力量,將一切悲歡愁苦都化解在其中。這個神秘的老人,似乎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有糾纏在一起無法解開的結。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顏白心中驀的一震,感覺有什麽東西一直震到他心底最深處,他猛然站起,長身一揖:“在下心中有障無法勘破,請老丈指教。”


    老艄公抬起鬥笠,顏白終於看了看他——果然是那張熟悉的臉,沉靜滄桑。然而,老艄公卻看著他,意味深長的笑了:“公子要去何方?”


    “白不知何去何從。”他垂下眼,老老實實說出心裏話,“但覺歡樂痛苦皆無住。凡所有事,皆是虛妄。”


    “那麽,就隨心所至罷。”老艄公點頭,嘆息,“我送你到要去的地方,也好安心回去——就像那時我要看著五丫頭和你平平安安到了曄城、才掉頭返回一般。其實如果我不回禎城就好了……事情未必到今日的地步。”


    白衣公子驀的一驚,轉頭看去,卻看見老艄公已經摘下了鬥笠,袖子拂過臉,轉瞬間,那蒼老遲暮的臉便有了奇異的改變——那般清雋剛毅的臉、那樣冷銳深邃的眼神,睥睨間、隱隱有操控天地的自信。


    “海王!”


    顏白驀的認出了泰山的臉,震驚的神色在他臉上一掠而過,卻轉瞬平定,他不禁微微苦笑起來:原來,金碧輝他們費盡了心思、想瞞過父親,卻不料一切事情都早已被海王料到。這個隻手擎天的老人、唯獨算計錯誤的,便是他唯一女兒一生的幸福。


    “取我性命去罷。”一時間,終於有了清算一切的輕鬆,顏白微笑了起來,看著這位陸上龍王——當日孤身前去鍚國都城、為內外交困的太子軍請求外援,冠蓋滿京華,卻無一人肯出麵相助,唯獨眼前這位驛站中偶遇的老人一口應承,為他周全到底。然而、他卻負了所託。


    離國的七皇子有些苦澀的嘆息:“您當初的確看錯我了。”


    “老夫沒有看錯你,公子的確是人中之龍——隻是,”海王驀的揚頭,看著夜雨蕭蕭的河麵。船已經去的遠了,那一盞燈已經看不見,罔論燈下的人,“隻是,老夫也看不破人心的糾纏而已。唉……竟然能累人一至於斯。”


    海王滄桑看盡的眼底,也有掩不住的哀傷。許久才慢慢一字字道:“你去罷……五丫頭既然讓你走、我又怎會讓她難過——那丫頭……那丫頭……唉,其實是個好孩子啊。”


    “的確是。”白衣男子脫口道,然後,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黑暗中,過了許久,才聽到海王的聲音沉沉響起:“你去罷。”


    河水發出低低的響聲,小舟順水而下,也不知道已經到了什麽地方。


    龍首原的風砂,曄城的落日,飛濺的鮮血……忽然間都仿佛在極其遙遠的地方,漆黑的夜裏,風颼颼的吹,細雨簌簌的灑,船無聲無息的漂流著。


    ——然而,航船夜雨,茫茫宙合中,他又在何處?


    ※※※


    秋風起,白雲生。離江上的荻花已經紅了幾度,水雲間來去,也看過了幾秋。


    然而,仿佛每一秋的荻花都是如此。每一處的渡頭,也都是如此。


    木板鋪就的挑台,靜靜伸出河麵,石頭壘就的河岸,風雨飄搖的燈——天下的渡口,居然都是一摸一樣。遊子無論從天下那個碼頭離去,似乎都是同樣的景象。


    他漸漸地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出發、又要往哪裏去。


    仿佛,他這些年並沒有遊歷過中原的名山大川,隻是從一個渡口回到另一個渡口。


    同樣的埠頭、同樣的石岸、同樣飄搖的殘燈——然而,看不到那個燈下遠眺的紅衣人影,所有的渡口仿佛都是一樣、所有流逝的歲月,仿佛也都是這般輪迴。


    因為沒有標記。


    離國已經一統,稱帝的不是四皇叔——永麟王沒等到登基、已經被他的兒子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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