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寧隻是一個人來酒泉郡上任,懷中揣著公函與文書。邊關的將士誰也不會料到,在幾日之後,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將會成為他們的統帥。


    日近正中,他隨便尋了個小店坐下吃飯。當壚的是個回鶻大娘,雙眉描成一線,高鼻深目,卻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她端來了一盆手抓羊肉,一盤饢和一瓶馬奶子酒。丁寧隻嚐了一口,眉頭已微微皺起,這辛膻十足的東西,實在不合他的胃口。他卻仍是慢慢的全部吃了下去。


    他本不是來這兒吃東西的,他來這兒,是為了維護邊陲的安定。


    還有就是……為了能死在那個牢籠之外!


    他剛放下小刀,用手巾拭著手上的油漬,老闆娘已端上了一盤子石榴。他默默剝開一隻,抓了幾粒扔到口中,慢慢咀嚼。酸酸,又甜甜,仿佛是他舊日的回憶……


    ※※※


    舊日的江南小鎮。一幢臨水的大宅子。一個白衣小孩子在院外搖著手,喊:“冰梅,冰梅!”


    樓上的窗子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小女孩的頭伸了出來,笑著應道:“儂來了哦?”於是,過了一會兒,後園門開了,一個小女孩跑了出來:“寧哥,吃石榴!”


    她的裙裏裹了一捧紅艷艷的石榴,笑得很好看,白生生的臉映著紅紅的石榴,仿佛五月的榴花……


    “冰梅,冰梅啊……”他陡然低嘆了一聲。一把石榴籽在手中捏碎,血紅的汁籽染了他一手——又仿佛是冰梅死時那一地的鮮血!


    丁寧嘆息。看來,無論他身在何處,他永遠忘不了過去。


    他撫了撫身邊的長劍。劍名“倚天”。古人雲:“耿耿長劍倚天外”,後來,就往往以“倚天長劍”來比喻鎮守邊關的名將。這把劍是皇上親手賜給丁將軍的,而他又在出征前,把這劍贈給了他的兒子。他已老了,不能馳騁疆場、為國出力了。他把這把倚天劍傳給了他唯一的兒子,這其中的含義不言自明。


    這時,街上突然起了一陣喧鬧,人們紛紛讓出了一條路來。


    丁寧抬起了頭,看著外邊。看樣子,似乎是什麽貴人來了。這時,猛然聽得一陣音樂之聲,眾人一齊合拍歡歌。


    “阿娜兒古麗來了!”“阿娜兒古麗來跳舞了!”眾人紛紛歡呼,湧到了門外。


    “冰川在輕輕流動呀,仿佛巧手撥動了冬不拉。我唱了這首歌呀,遠方的人請你留下。”一個略為沙啞的女聲在唱,聲音低沉而纏綿。唱歌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回鶻族大娘,旁邊幾個留小鬍子的中年人在伴奏。她唱得雖好,可真正令人注目的則是那邊跳舞的女子。


    那女子就是眾人口中的“阿娜兒古麗”(石榴姑娘),她一身緋色舞衣,頭插雀翎,罩著長長的麵紗,赤足上套著銀釧兒,在踩著節拍婆娑起舞。


    她的舞姿如夢。她全身的關節靈活得象一條蛇,可以自由地扭動。一陣顫慄從她左手指尖傳至肩膀,又從肩膀傳至右手指尖。手上的銀釧也隨之振動,她完全沒有刻意做作,每一個動作都是自然而流暢,仿佛出水的白蓮。


    丁寧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臉上,好象要看穿那薄薄的麵紗,看見她的真容似的。她仿佛看見了丁寧的目光,指尖撩起了麵紗,對他微微笑了笑。丁寧呆住。冰梅!居然是和冰梅極為相似的眼睛!那頑皮天真而又嫵媚嬌憨的低頭一笑,雖然完全和冰梅一模一樣!


    難道說……難道說,她轉世在了這個塞外的小城?


    觀舞的眾人歡聲雷動:“阿娜兒古麗!”“石榴姑娘!”“舞神啊!”再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一個長者把一串石榴籽串成的項鍊掛在了她的脖子上:“阿娜兒古麗,真主保佑你!”


    她雙手按胸,深深回了一禮。


    然後,又開始跳舞,舞過長街,舞過鬧市……所到之處,人山人海。


    直到她消失在視野中,丁寧才從沉思中驚起。


    小二來結帳了。丁寧付了帳,忍不住問:“剛才那個姑娘,是什麽人?”


    小二笑了,帶著自豪和誇耀的眼神:“新來的總這麽問!她呀,是酒泉郡方圓幾百裏聞名的舞神——從兩年前起,每月月初,她總來集上跳舞,隻跳三個時辰,然後回去,關門一個月不出來。”


    丁寧看著桌上的石榴,又問:“她……住在什麽地方?”


    小二古怪地笑了:“客官是漢人,打聽一個大姑娘的住處,有些不大方便吧?”


    丁寧沒回答,隻用了一個有效的方法——往小二的手中塞了一錠銀子。小二馬上不繞彎子了,躬下身,在他耳邊輕聲道:“她就住在城外五十裏那座白石屋裏,你沿西大街出城一直走,就看得見。”


    丁寧點點頭,握劍起身欲走。


    小二又加了一句:“許多人打她的主意,可從來沒一個人得了好處。公子你小心了!”


    丁寧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腦中隻有那酷似冰梅的笑容。


    出城五十裏,四周已是一片黃沙。偶而有幾株仙人掌,長得與人一般高。


    丁寧在烈日下,卻毫無汗漬。他已找到那座白石築成的屋。


    在一片廣袤無垠的黃色中,屹立著一座白色的石屋,屋上的每一塊石頭皆方方正正,在這大漠中,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在這孤零零的石屋的簷下,掛著一串銀色的風鈴。


    風鈴之下,靜靜坐著一個白衣女郎。


    她是誰?阿娜兒古麗?石榴姑娘又怎麽會穿白衣?


    丁寧走到十步之外時,那一串風鈴無風自響了起來。


    然後,他就聽到了一個比鈴聲更美的聲音:“你是誰?剛才在街上你就在看我,現在又跟到這兒來,安了什麽心?”白衣女郎轉過了頭。她的麵紗已除去,黑髮如水般披在雙肩上,麵色清秀美麗,一雙美目更令人目眩神迷。


    丁寧說不出話來——奇怪,她的樣貌居然不像回鶻人,反而像是漢人?


    房中一切均為石砌,簡潔大方,卻又實用。他的目光在壁上停住,看著石上麵寫的幾句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抓,鴻飛哪復計東西?”


    寫得清秀挺拔,顯然是自幼受到過名家的指點。他看了許久,不由開口:“你寫的?”


    阿娜兒古麗微微點頭:“一年前寫的。”


    丁寧嘆道:“不想你也會漢文。”


    阿娜兒古麗笑了,笑得意味深長:“我本是漢人,隻不過住在胡地罷了。”


    她起身,指著牆上幾句詩,淡淡道,“我的名字就叫雪鴻。”


    她凝望城中燈火,嘆道:“本來我是在中原的,幾年前才到這兒來,唉……”


    其實,她不說丁寧也明白,一個在屋簷下伴著風鈴的女人,心中又是多麽的孤寂。也許她也是在中原有過什麽傷心事,才會來到塞外,在大漠中孤獨的生活。


    雪鴻問:“你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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