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尾繁花謝盡等待春天的經驗,使我開始深思花的精魂.在人世裏,我們時常遇到花一樣的人,他們把一生的運勢聚結在一刻裏散放,有讓人不可逼視的光芒,可是卻很快的消逝了,尤其是藝術家,年輕的時候已經光芒四射,可是歲月一過,野風一吹就無形跡了.


    反而是那些長期默默地挺著枝幹的柳樹,在花都落盡了,新的花還沒有開起的時刻,本來睡在一側的柳樹就顯得特別翠綠.有時目中的景物沒有特別的意義,隻是通過人的眼,人的慧心,事物才能展現它的不凡.


    我想起一則希臘數學家和物理學家阿基米德的故事.當羅馬帝國侵略希臘的時候,阿基米德正全神貫注的在鋪了一層沙土的房子內,哺哺自語的演算著奇怪的幾何圖形,幾個羅馬兵衝進來,粗魯地踐踏著沙土,把圖形躁踴了,並且捉著阿基米德大叫:"你是誰?"


    阿基米德大怒,吼道:"走開,不要踩壞了我的圖形!"羅馬兵一氣之下,一刀殺了這個偉大的數學家和物理學家.這個故事給我的啟示不是他對於學術追求的專注,而是他手上隻拿了一根樹枝,寫的隻是沙土.


    樹枝和沙土是多麽簡單的東西,任何人都可能拿它寫出一些字句,可是它到了數學家之手,卻可能為人世留下不朽的真理.


    阿基米德的故事是宜於聯想的,我時常看到一種景象:一棵美麗的牽牛花開在竹籬笆上,牽牛花輕快歡欣的在風中飛揚,要把生命的光彩在一天開盡,可是如果沒有竹籬笆呢?美麗的牽牛花就沒有依附的所在.


    冬天裏還有另一種景象,聖誕紅全部開花了,那些花紅得像火一樣,使人忘記了它的綠色枝幹,我曾想:萬一沒有綠色的枝幹呢?聖誕紅就不能紅得那麽美麗了.


    一粒麥子與一堆幹草之間的區別,沒有人認識它們,但是它們彼此互相認識.幹草為了發出麥子的金黃而死去,麥子卻為了人的口腹而死去,其中有時真沒有什麽區別.


    純美的事物有時能激發人的力量,有時卻也使人軟弱.美如果沒有別的力量支撐,它就是無力的,荷花和楊柳就是這樣的關係.


    我愈來愈覺得我們的社會會向花一樣的燃燒的方向走去,物質生活日漸豐盛,文明變成形式,人們沉浸在物慾的享受裏,在那樣的世界,人人爭著要當荷花,誰肯做楊柳,誰肯做數學家手中的樹枝和沙士呢?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真正的桂冠


    有一位年輕的女孩寫信給我,說她本來是美術係的學生,最喜歡的事是背著畫具到陽光下寫生,希望畫下人世間一切美的事物.寒假的時候她到一家工廠去打工,卻把右手壓折了,從此,她不能背畫具到戶外寫生,不能再畫畫,甚至也放棄了學校的課業,頓覺生命失去了意義;她每天痛苦的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對任何事情都帶著一種悲哀的情緒,最後她向我提出一個問題:我怎麽辦?我怎麽辦?


    這個問題使我困惑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也使我想起法國的侏儒大畫家羅德列克(toulouseutrec).羅德列克出身貴族,小的時候聰明伶俐,極得寵愛,可惜他在十四歲的時候不小心絆倒,折斷了左腿,幾個月後,母親帶著他散步,他跌落陰溝,把右腿也折斷了,從此,他腰部以下的發育完全停止,成為侏儒.


    羅德列克的遭遇對他本人也許是個不幸,對藝術卻是個不幸中的大幸,羅德列克的藝術是在他折斷雙腿以後才開始誕生,試問一下:羅德列克如果沒有折斷雙腿,他是不是也會成為藝術史上的大畫家呢,羅德列克說過:"我的雙腿如果和常人那樣的話,我也不畫畫了."可以說是一個最好的回答.


    從羅德列克遺留下來的作品,我們可以看到,他對正在跳舞的女郎和奔跑中的馬特別感興趣,也留下許多佳作,這正是來自他心理上的補償作用,借著繪畫,他把想跳舞和想騎馬的美夢投射在藝術上麵,因此,羅德列克倘若完好如常人,恐怕今天我們也看不到舞蹈和奔馬的名作了.


    每次翻看羅德列克的畫冊,總使我想起他的身世來.我想到:生命真正的桂冠到底是什麽呢?是做一個正常的人而與草木同朽?或是在挫折之後,從靈魂的最深處出發而獲得永恆的聲名呢?這些問題沒有單一的答案,答案就是在命運的擺布之中,是否能重塑自己,在灰燼中重生.


    希臘神話中有兩個性格絕對不同的神,一個是理性的、智慧的、冷靜的阿波羅;另一個是感性的、熱烈的、衝動的戴奧尼修斯.他們似乎代表了生命中兩種不同的氣質,一種是熱情浪漫,一種是冷靜理智,兩者在其中衝激而爆出閃亮的火光.


    從社會的標準來看,我們都希望一個正常人能穩定、優雅、有自製力,希望每個人的性格和表現像天使一樣,可是這樣的性格使大部分人都成為平凡的人,缺乏偉大的野心和強烈的情感.一旦這種阿波羅性格受到激盪、壓迫、挫折,很可能就像火山爆發一樣,在心底的戴奧尼修斯伸出頭來,散發如傾盆大雨的狂野激情,藝術的原創力就在這種情況生發,生活與命運的不如意正如一塊磨刀用歲月在蓮上寫詩


    那天路過台南縣白河鎮,就像暑大裏突然飲了一盅冰涼的蜜水,又涼又甜.


    白河小鎮是一個讓人吃驚的地方,它是本省最大的蓮花種植地,在小巷裏走,在田野上閑逛,都會在轉折處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蓮花.那些經過細心栽培的蓮花競好似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風好景裏毫無愧色,夏日裏格外有一種欣悅的氣息.


    我去的時候正好是蓮子收成的季節,種蓮的人家都忙碌起來了,大人小孩全到蓮困裏去採蓮子,對於我們這些隻看過蓮花美姿就嘆息的人,永遠也不知道種蓮的人家是用怎麽樣的辛苦在維護一池蓮,使它開花結實.


    "夕陽斜,晚風飄,大家來唱採蓮謠.紅花艷,白花嬌,撲麵香風暑氣消.你打槳,我撐篙,乃一聲過小橋.船行快,歌聲高,採得蓮花樂陶陶."我們童年唱過的《採蓮謠》在白河好像一個夢境,因為種蓮人家采的不是觀賞的蓮花,而是用來維持一家生話的蓮子,蓮田裏也沒有可以打槳撐篙的蓮肪,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蓮田的爛泥裏.


    採蓮的時間是清晨太陽剛出來或者黃昏日頭要落山的時分,一個個採蓮人背起了竹簍,帶上了鬥笠,涉入淺淺的泥巴裏,把已經成熟的蓮蓬一朵朵摘下來,放在竹簍裏.


    採回來的蓮蓬先挖出裏麵的蓮子,蓮於外麵有一層粗殼,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剝開,晶瑩潔白的蓮子就滾了一地.


    蓮子剝好後,還要用細針把蓮子裏的蓮心挑出來,這些靠的全是靈巧的手工,一粒也偷懶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空的蓮蓬可以賣給中藥鋪,還可以掛起來裝飾;潔白的蓮子可以煮蓮子湯,做許多可口的菜餚;苦的蓮心則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神.


    我在白河鎮看蓮花的子民工作了一天,不知道為什麽總是覺得種蓮的人就像蓮子一樣,表麵上蓮花是美的,蓮田的景觀是所有作物中最美麗的景觀,可是他們工作的辛勞和蓮心一樣,是苦的.採蓮的季節在端午節到九月的夏秋之交,等蓮子採收完畢,接下來就要挖土裏的蓮藕了.


    蓮田其實是一片汙泥,採蓮的人要防備田裏遊來遊去的吸血水蛙,蓮花的梗則長滿了刺.我看到每一位採蓮人的褲子都被這些密刺劃得千瘡百孔,有時候還被刮出一條條血痕,可見得依靠美麗的蓮花生活也不是簡單的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林清玄散文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清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清玄並收藏林清玄散文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