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漩渦五石散,他們曾寫下了"寄愁天上,埋憂地下";"技發行歌,和者四塞";"垂釣一壑,所樂一國";"乘風忽登舉,仿佛見眾仙";"精騖八極,心遊萬仞";"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等傳誦千古的名句,也是避世者的一種表白.他們正如處身漩渦之中,立世於寒食之際,每個人的身世都像是一首歌,隨著微風在夜空裏放送.


    當今之世,整個環境已經改變,要避世實在太難了,吸食迷幻藥企圖消磨人世苦悶的青年,也不如魏晉文士那麽有個性、有風格、有才情了,使我懷想起"漩渦五石散"這個名字時不免有一些心傷.


    那種感覺就像是我坐在朋友的鬥室中,聽他少年時代所創作"漩渦五石散"的音樂,好像人一卷進歲月的漩渦中,很快的就走過一段遙遠的路,背後都是滾滾煙塵了.


    ——一九八一年八月五日


    青銅時代


    近代雕刻大師羅丹,有一件早年的作品《青銅時代》(theage of bronze),是我十分喜愛的雕刻作品.這件作品雕的是一個青年的裸像,他的右手緊緊抓著頭髮,左手握緊拳頭,頭部向著遠方和高處,眼睛尚未睜開,右腳的步伐在舉與未舉之間,巴黎大學教授熊秉明說這件作品"年輕的驅體還在沉睡與清醒之間,全身的肌肉也都在沉睡與清醒之間,眼睛還沒有睜開,尚未看到外界,當然尚未看到敵人與愛人,像一個剛剛成熟的蛹,開始輾轉蠕動,頃刻間便要衝破繭殼,跳人廣闊的世界."他還說:"好像火車頭的蒸汽鍋已經燒足火力,隻還沒有開閘發動."他並且評述說:"我想老年的羅丹就再做不出《青銅時代》來.隻有少壯的雕刻家的手和心才能塑出如此少壯生命的儀態和心態."熊秉明先生在《羅丹日記擇抄》中所做對《青銅時代》


    的觀察與評論都非常深刻,使我想起去年在美國華盛頓國家美術館看羅丹的雕刻大展,當時最吸引我注意的是《青銅時代》與《沉思者》兩件作品.《沉思者》刻著一個中年人支著下巴在幽思,是最廣為人知的羅丹作品,也是羅丹風格奠定以後的傑作,《青銅時代》則是鮮為人知,有許多羅丹的畫冊甚至沒有這件品,老實說,我自己喜愛《青銅時代》是遠勝於《沉思者》的.


    在美術館裏,我從《青銅時代》走到《沉思者》,再走回來,往來反覆地看這兩件作品,希望找出為什麽我偏愛羅丹"少作"勝過"名作"的理由,後來我站在高一百八十一公分與真人同大的《青銅時代》麵前,仿佛看到自己還未起步時青春璀璨的歲月,我發現我愛《青銅時代》是因為它充滿了未知的可能,它可以默默無聞,也能燦然放光;它可以渺小如一粒沙,也能高大像一座山;它可能在邁步時就跌倒,也可能走到浩浩遠方;它說不定短暫,但或者也會不朽……因為,它到底摯走了生命的一小段.


    《沉思者》卻不同,它坐著雖有一百八十六公分高,肌肉也十分強健,但到底已經走到生命的一半,必須坐下來反省了,由於它有了太多的反省,生命的可能減弱了,也阻礙了行動的勇猛.兩者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不管怎麽樣,青年總比中年有更大的天空,它真像剛剛出爐的青銅,敲起來鏗然有聲,清脆悅耳,到了中年,就不免要坐下來沉思自己身上的銅鏽了.


    看《青銅時代》與《沉思者》使我想起一句阿拉伯成語:"人生包含兩部分,一部分是往事,是一場夢;一部分是未來.是一點兒希望."對剛剛起步的青年,未來的希望濃厚,對坐在椅子上沉思的中年,就大半是往事的夢了.


    不久前,有一位在大學讀書的青年來找我,他對鋪展在前麵的路感覺到徘徊、惶恐、無依,不知如何去走未來的路.我想,每個人的青年時代都要麵臨這樣的考驗,在青年時就走得很平穩的人幾乎沒有.有人說《青銅時代》是羅丹青年時期的自塑像,即使像他這樣的大藝術家,顯然也經過相當長久的掙紮,沒有青銅時代的掙紮與試煉,就沒有後來的羅丹.


    現代人每天幾乎都會在鏡子前麵照見自己的麵影,這張普通的日日相對的臉,都曾經揚散過青春的光與熱,可怕的不是青春時的不穩,可怕的乃是青春的緩緩退去.這時,"英雄的野心"是很重要的,就是塑造自己把握時勢的野心,這樣過了青春,才能無怨.


    我曾注意觀察一群兒童捏泥巴,他們捏出來的作品也許是童稚的、不成熟的,但我可以在那泥巴裏看見他們旺盛茁長的生命與充滿美好的希望.而從來沒有一位兒童在看人捏泥巴時不自己動手,肯坐在一旁沉思.


    每個人的青年期都平凡如一團泥巴,隻看如何去捏塑.羅丹之成為偉大的藝術家,那是他把人人有過的泥巴、石頭、青銅一再的來見證自己的生命,終於成就了自己.


    能這樣想,才能從《青銅時代》體會到更大的啟示,一個升火待發的火車頭總比一部行到終點的車頭更能令人動容.


    ——九八三年五月十一日


    記夢記


    許多朋友對我抱怨,他們晚上總是睡不安穩,不是被恐怖的惡夢纏繞,就是走進了超現實的夢的魔魔去;他們一邊抱怨,一邊還興致勃勃的講述夢裏的情景,說完之後,總是追索著一個問題:"這莫名其妙的夢到底在預示什麽?它代表了什麽樣的潛意識呢"?有的則露出幸福的微笑,好像說著:"幸好隻是個噩夢罷了".


    對於朋友們的心情我很能體會,回為我也是個會做夢的人.雖然我並不愛做夢,夢卻是莫奈他何的東西,一閉上了雙眼,它就如飛舞的精靈,在靈魂空下來的一個小細縫中鑽了進來,占據了我們未知的八小時的喜怒哀樂.


    我的朋友大部分是從事文學藝術工作的人,他們的心靈特別易感,因此格外容易有夢,有許多人知道我是個"夢人",總是找我傾訴他們的夢境.我生平最愛做的事就是聽人"胡言夢語"的談離奇夢境,我常建議他們把這些夢化成為作品給人共享,有的人因此創作出與清醒時完全不同的作品,(可能那夢裏是另一個人吧!)大部分人卻不願意,理由是:夢是隱私的一部分,說給好友聽聽無妨,要公之於世就有些難以啟齒了.


    我自己很會做夢,會的程度有時一夜可以做三四個,這三四個有時是短片連綴在一起,有時又是一個長片被切割成幾段,我還有很奇怪的經驗,睡醒了出去晨跑,回家時睡回籠覺,夢竟然能接得下去,有一次甚至相隔幾個月,夢居然能連在一起,好像電影的上下集.


    我喜歡電影,我覺得做夢有些看電影的感覺,和電影不同的是,我們可以看自己當主角在戲裏演,覺得頗有興味,所以我即使做惡夢,也很少有恐怖的感覺.


    夢裏自然全是子虛烏有的事,可也不盡然;我做過的一些夢裏,夢到一些全然陌生的地方,有街道、有人物、有花草,甚至郵局、車站全是清清楚楚,幾個月後我到外地去採訪,發現那地方竟和我夢裏的一模一樣,連當地廟會演出的戲碼都和我夢見的一樣.


    我覺得心寒,也覺得有趣——人是不是能在夢裏預示些什麽呢?


    還有一次,我夢見乘火車不知道要到什麽地方去,那火車不像一般火車,很小,卻一直往陡峭的山上爬去,兩邊的樹很濃綠,天上的白雲又白又結實,仿佛要爬上無止境的高山.一年多以後我到香港去採訪,才發現我夢裏的是太平山,連火車的樣式都相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林清玄散文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清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清玄並收藏林清玄散文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