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歌在長夜的暑熱中猶如一道冷風,從遙遠的千餘年的古道翩翩飄來,使我想起這位浪蕩飄泊的才幹,一個感人的愛情篇章.曹植是中國歷史上少見的才子,他在十歲的時候已經誦讀了詩論辭賦數十萬言,十二歲的時候完成才情奔溢的《銅雀台賦》,名震公卿.


    也就是在十二歲那一年,他愛上了比他大十歲的甄夫人,開始了他一生的第一次戀情,也帶來他後半段生命的悲慘際遇.在那樣幼小的年紀,他請父親代向甄造的女兒求婚未遂,後來害起相思病"晝思夜想,廢寢與食".可見曹植是多麽的早熟.


    沒想到甄遺的女兒嫁給袁紹作媳婦,後來曹操滅了袁紹,甄氏又嫁給曹丕(曹植的哥哥)——這一年曹丕十八歲,甄氏二十歲,曹植才十三歲——曹丕立甄氏為皇後,生下曹睿,因為曹丕聽信讒言,不久將甄氏賜死.甄氏死了,最傷心的不是曹丕,而是曹植,這位十二歲就有了生死之戀的才子,此時的心境正像他在七哀詩上吟誦的:"高台多悲風,朝日照北林.之子在萬裏,江湖回且深.方舟安可極,離思故難任.孤雁飛南遊,遇庭長哀吟.翹思慕遠人,願欲托遺音.形景忽不見,翩翩傷我心."甄夫人死了,曹植那寫過"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名句的哥哥曹丕,送給他一個甄夫人睡過的枕頭當紀念,曹植抱著甄夫人的枕頭,傷心注下,在悲忿中寫成不朽的《感甄賦》來吊念他幼年時代的愛人,這篇千古的詩文後來更名為《洛神賦》.


    曹植的生命歷程因為甄夫人的死而完全改變,少年時代意氣風發,放浪形骸,曾放言高論:"辭賦小道,因未足以榆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雲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德薄,位為番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賦為君於哉!"企圖在政治上有所作為,沒想到他在政治上始終不能拓展抱負,反而在文學的成就上領袖群倫.在他的《野田黃雀行》裏有這樣四旬:"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之.……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很能表現出他少年時代想騰空翱翔、自由飛舞的心情.


    自從甄夫人死後,曹植在情感的壓迫中,在政治的爭鬥裏,在生活的不如意下,竟意誌消沉,無所超脫,他中年的生活是"連遇瘠土,衣食不繼";後期的作品音宛情危,憤切而有餘悲,與少年時代不可同日而語;在情感的失落上有兩句詩"感物傷我懷,撫心長太息"最能表現他從十二歲開始就遺留下來的情感包袱.


    曹植死的時候才四十一歲,正當壯年,除了遺留下來骨氣高奇,詞采華茂的詞章外,在事業與情感方麵一無所成;隔了一千餘年,讀起曹植的作品,感念他的一生,真是讓人掩卷而嘆!


    才高八鬥如曹植者(謝靈運曾說:"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鬥,我得一鬥,自古及今同用一鬥.")猶且不能脫出情感的犁軛,泛泛如我輩,如何在情感的困頓中找出路呢?


    在漫漫長空下,我曾夢想著,如果讓曹植在十二歲時依他的心願娶得甄夫人,也許魏晉的文學史就要改寫,我們也就讀不到《籲嗟篇》、《浮萍篇》、《怨歌行》、《門有萬裏客》、《磐石篇》等等充滿骨肉之情、情感之痛、流浪之苦的作品了.


    我們希望曹植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希望他愛情完滿,或者望他文章燦爛,或甚至希望他政績輝煌?這些問題幾乎沒有答案可循.但是有一條不變的線索,乃是愛情是生命中一個重大的變數,有的人是變中有常,有的人是常中有變,曹植卻是一變而不可收拾,在痛苦中永世不得解脫.


    追想曹植的一生,竟使我披衣徘徊,終夜不能成眠,一再朗讀《籲嗟篇》的幾句:


    "流轉無恆處,誰知吾苦艱,願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糜滅豈不痛,願與根菱連."難道一失了情愛,才子就沒有根了嗎?我這樣悲哀的想著,想著曹植撫抱甄夫人遺枕時的心情


    ——幸而甄夫人留下枕頭,否則我們連《洛神賦》都讀不到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九日


    漩渦五石散


    好友陳建華日前返國度假,放了一段他早年的音效作品,其中有一小節最使我難忘,他取名為《漩渦五石散》.


    這首作品的靈感是來自魏晉,因為魏晉的知識分子揚棄儒學,醉心黃老,產生一種中國未曾有過的浪漫生活,魏晉文人為了逃避現實的環境,有許多人染上吃迷幻劑的習慣,他們把迷幻劑稱為"漩渦五石散",又稱為"寒食散".


    關於"寒食散",在《世說新語》曾有過這樣的註解:"寒食散之方雖出漢代,而用之者,靡有傳焉.魏尚書何晏首獲神效,由是大行於世,服者相尋也."可見中國人是早在漢朝,甚至漢朝之前就有人吃迷幻藥了.


    陳建華的"漩渦五石散"樂曲所表現的其實非常簡單,他利用洋琴的微音做成泡沫湧出的聲音,又用笛子的孔音做成風吹的聲音,聽這首音效就像風吹著蘆笛,發出遼遠的聲音,而魏晉的文士們吃了漩渦五石散後正神遊方外,使聽者的胸腔都上升起來,像要空了一般.可見音響的傳染力之大實不遜於任何藝術.


    然後我們談起魏晉那個浪漫而不拘小節的時代,我問起曾在洛杉礬專研音樂效果的陳建華,為何他挑選"漩渦五石散"做為音樂的一個實驗.他的看法是,每個人都有神遊太虛的欲望,因為萬象皆空實在是佛家的境界,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達致.心靈有所寄託的人,不必借重藥物就能魂靈出竅,到四方邀遊;一般人則不能,隻好借重藥物來麻醉自己,也就是為什麽迷幻藥歷千年而不衰了.


    但是吃迷幻藥也會產生不同的層次.對於低層次的食迷幻藥者,我們每天在社會新聞裏看得大多了,或裝瘋鬧事,或當街脫衣,或臥倒街頭,到處出醜,魏晉文士吃迷幻藥的境界稍高一籌,他們留下了一些歷史故事.


    "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揮衣,諸君何為人我揮中?"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趣味!


    "阮籍嫂嚐歸寧,籍相見與別,或譏之,籍日:禮豈為我輩設耶?鄰家婦有美色,當妒沽酒.籍嚐詣飲,醉便臥其側.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鄉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逕往哭之,盡哀而還."這是何等的血性!何等的真情!


    "諸阮皆飲酒,(阮)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杯觴斟酌,以大盆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更飲.時有群豕,來飲其酒,阮鹹直接去其上,便共飲之."這是何等的任達!


    何等的本色!


    這些求逸樂反傳統排聖哲非禮法的浪漫主義者,都是流行著吃"漩渦五石散"的,雖然他們在行跡不拘之時是否吃了五石散已不可考,但是每個人都是才氣縱橫、奔溢無礙是可以肯定的,陸機在《文賦》中曾對當代文學有這樣的理論:"思風發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齒,文微微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馨澄心以凝思,眇眾慮而為言.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


    如果說吃迷幻藥能使人墮落,為什麽魏晉的文學藝術能有這種非兒的成就呢?我想,"漩渦五石散"的丹方一定與現代迷幻藥有所不同,通過這種藥物,激發了魏晉文學的真情與想像,也促成了後期山水田園文學的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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