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總是感謝那些賣花的人,他們和我原來都是不相識的,因為有了花魂,我們竟可以在任何時地有了靈犀一點,小小的一把花想起來自有它的魁力.


    當我們在隨意行路的時候,遇到賣花的人,也許花很少的錢買一把花,有時候留著自己欣賞,有時候送給朋友,不論怎麽樣處理,總會值回花價的吧!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一日


    菊花羹與桂花露


    有一天到淡水去訪友,一進門,朋友說院子裏的五棵曇花在昨夜同時開了,說我來得不巧,沒有能欣賞曇花盛放的美景.


    "曇花呢?"我說.


    朋友從冰箱裏端出來一盤食物說:"曇花在這裏."我大吃一驚,因為曇花已經不見了,盤子裏結了一層霜.


    "這是我新發現的吃曇花的方法,把曇花和洋菜一起放在鍋裏熬,一直熬到全部溶化了,加冰糖,然後冷卻,冰凍以後尤其美味,這叫做曇花凍,可以治氣喘的."我們相對坐下吃曇花凍,果然其味芳香無比,頗為朋友的巧思絕倒,曇花原來竟是可以這樣吃的?


    朋友說:"曇花還可以生吃,等它盛放之際摘下來,沾桂花露,可以清肝化火,是人間一絕,尤其曇花瓣香脆無比,沒有幾品可以及得上.""什麽是桂花露?"我確實嚇一跳.


    "桂花露是秋天桂花開的時候,把園內的桂花全摘下來,放在瓶子裏,當桂花裝了半瓶之後,就用砂糖裝滿鋪在上麵.到春天的時候,瓶子裏的桂花全溶化在糖水裏,比蜂蜜還要清冽香甘,美其名日‘桂花露’."


    "你倒是厲害,怎麽發明出這麽多食花的法兒?"我問他.


    "其實也沒什麽,在山裏往得久了,這都是附近鄰居互相傳授,聽說他們已經吃了幾代,去年掛花開的時候我就自己嚐試,沒想到一做就成,你剛剛吃的曇花凍裏就是沾了桂花露的."


    後來,我們聊天聊到中午,在朋友家吃飯,他在廚房忙了半天,端出來一大盤菜,他說:"這是菊花羹."我探頭一看,黃色的菊花瓣還像開在枝上一樣新鮮,一瓣一瓣散在盤中,怪嚇人的——他竟然把菊花和肉羹同煮了.


    "一般肉羹都煮得太濁,我的菊花羹裏以菊花代白菜,粉放得比較少,所以清澈可食,你嚐嚐看."


    我吃了一大碗菊花羹,好吃得舌頭都要打結了,"你應該到台北市內開個鋪子,叫做‘食花之店’,隻要賣曇花凍,桂花露、菊花羹三樣東西,春夏秋冬皆宜,包你賺大錢."我說.


    "我當然想過,可是哪來這麽多花?菊花羹倒好辦,曇花凍與桂花露就找不到材料了,何況台北市的花都是下了農藥的,不比自家種,吃起來安心."然後我們談到許多吃花的趣事,朋友有一套理論,他認為我們一般吃植物隻吃它的根莖是不對的,因為花果才是植物的精華,果既然可以吃了,花也當然可食,隻是一般人捨不得吃它."其實,萬物皆平等,同出一源,植物的根莖也是美的,為什麽我們吃它呢?再說如果我們不吃花,第二天,第三天它也自然的萎謝了;落入泥土,和吃進腹中沒有什麽不同.


    "我第一次吃花是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那時和母親坐計程車,有人來兜售玉蘭花,我母親買了兩串,一串她自己別在身上,一串別在我身上,我想,玉蘭花這樣香一定很好吃,就把花瓣撕下來,一片一片的嚼起來,味道真是不錯哩!母親後來問我:你的花呢,我說:吃掉了.母親把我罵一頓,從此以後看到什麽花都想吃,自然學會了許多吃花的法子,有的是人教的,有的自己發明,反正是舉一反三."你吃過金針花沒有?當然吃過,但是你吃的是煮湯的金針花,我吃過生的,細細的嚼能苦盡回甘,比煮了吃還好."


    朋友說了一套吃花的經過,我忍不住問:"說不定有的花有毒哩?"他笑起來,說:"你知道花名以後查查字典,保證萬元一失,有毒的字典裏都會有."


    我頻頻點頭,頗贊成他的看法,但是我想這一輩子我大概永遠也不能放膽的吃花,突然想起一件舊事,有一次帶一位從英國來的朋友上陽明山白雲山莊喝蘭花茶,侍者端來一壺茶,朋友好奇地掀開壺蓋,發現壺中本來曬幹的蘭花經開水一泡,還像栩栩如生,英國朋友長嘆一口氣說:"中國人真是無惡不作呀!"對於"吃花"這樣的事,在外國人眼中確是不可思議,因為他們認為花有花神,怎可那樣吃進腹中.我當時民族自尊心爆炸,趕緊說:吃花總比吃生牛肉、生馬肉來得文明一點吧!


    可見每件事都可以從兩麵來看,吃花乍看之下是有些殘忍,但是如果真有慧心,它何嚐不是一件風雅的事呢?連中國人自認最能代表氣節的竹子,不是都吃之無悔嗎?同樣是"四君子"的梅、蘭、菊,吃起來又有什麽罪過呢?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耕雲·望雲·排雲


    弟弟從陽明山上下來,手舞足蹈地談起他們要到學校去看電影的一幕.


    那是夏日黃昏的好天氣,一大群年輕人三三兩兩相約去看電影,滿天滿地都是人與山樹的好景,忽然有一個學生看到天上的不明飛行物體——報上稱為"幽浮"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二,他驚詫地叫喚起來,天空中一共有十二個緩緩移動,閃耀著金光,排成一列的星星.


    "飛碟,飛碟",有人這樣說起來,所有的年輕人全停下腳步,或坐或立的看天空中的異象,一千多個學生在山上抬首望天,靜靜地看著十二個"幽浮"閃耀著光亮,一直到半小時以後金光全部消失才散去.


    那一場免費的電影當然是沒有看成了,可是大家卻帶著一種滿足的心情離開,揣測著天空,揣測著大地,揣測著自然.或許那些幽浮沉入記憶,永遠難以斷出它是些什麽東西,但是在抬頭望天那一剎那,人與自然便有了一種無形的連接.


    弟弟說的簡單故事,卻使我驚醒到我們這些住在都市的人真是遠遠離開自然了,不要說春天在禾田裏散散步,夏夜在庭前院後捕螢火蟲,秋季去看滿山黃葉,冬晨去釣魚這些往事了,甚至連夜裏看看星星,白天望望幻變的天色也仿佛遠遠不可得了.


    有一次我工作累了,睡到一半醒來,發現滿屋都是金光,以為天已經大亮,推窗一望,才知道原來是中夜,十五的圓月高高掛在天空,把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日.往昔月白風清的晚上,我們常在庭前聽大人說故事,而時光變易,我們竟然連月圓都不知道,這樣想時,我在院子裏坐了一夜,有一種羞愧,還有一點鄉愁.


    後來我到澎湖的一個大倉島去,島上都是平房,居民長久以來與大海建立了很好的情感,也與大地共同呼吸,同歌共唱.白天,我什麽事都不做,就和漁民出海,躺在船上看天空變換的雲彩;夜裏沒有活兒幹的時候,島上又沒電,我們每夜就著星光喝米酒配花生,看著星月,看著天空,看著逐漸昏暗閃著螢光的大海,並且遙望在遠處對岸的白沙島;燈一盞盞的滅去,直到森然地顯出島的原形才睡去,我深深地感到了大地之美,以及大地對我們的生養之情.


    我便開始有心地留意著自然,有一次在阿裏山的寺廟裏,寺廟是平凡的,可是因為它題上"耕雲寺"幾個字就變得不俗了.後來在屏東的深山裏看到一間紅牆綠瓦的小屋寫著"望雲居",整個山樹都因之鮮活了起來.在登合歡山的途中,一個山莊名叫"排雲山莊",真像是連大的雲氣一下子被大力推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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