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龍與中國強


    小時候最盼望的是過年,因為可以買一年一套的新衣服,到了年底,幾乎每天都會嗅到新衣服那種棉香了.


    布鞋也是一年隻買一次,穿到破了,隻好赤腳去上學,期待新年趕緊到.


    我還記得那時我們買的卡其製服叫作"太子龍",布鞋的牌子是"中國強".


    新衣、新鞋買回來,捨不得馬上穿,要抱著一起睡覺很多天,每天都很開心.


    盼呀盼的,新年終於到了.


    我把新衣服、新鞋子穿起來,感覺到自己是多麽筆挺,可以出去讓這世界的人看看了!也因為是過年,新衣的口袋裏總像裝滿了歡樂,怎麽掏出來用,也用不完.


    但是,穿新衣的時候我會想到,一個人穿新衣確實快樂得像太子,怪不得新衣叫"太子龍".


    我又會想到:中國如果真像球鞋的名字那樣強起來,我們就可以常常穿新鞋了!


    胃散


    媽媽打電話來,叫我下次回去時再買兩罐大的胃散回家,因為上回我買的胃散已經吃完了.


    "怎麽會呢?我不是才買回去沒多久嗎?"


    媽媽說:"因為那些囡仔都愛吃胃散,平時都吃著玩,很快就吃完了."聽媽媽講起,我們小時候也喜歡吃胃散,一人吃一兩匙,胃散沒兩天就吃完了.


    大約是三十年前,台灣鄉下醫藥不發達,因此家家都在牆上掛一個大藥包,裏麵就有綠瓶子的胃散,葫蘆形狀.那時大概是沒東西吃的緣故,總覺得胃散的味道很好,含一口吞進喉嚨,"心涼脾肚開",一股涼氣沖入腹內,另一股涼氣則衝出鼻孔,真是過癮極了.


    由於兄弟都喜歡吃胃散,爸爸無法可想,最後把藥包掛在大廳的橫樑上,這樣除了老鼠之外,大概隻有貓吃得到了.


    但是我不死心,有一天用梯子爬上橫樑,一手掛在橫樑,一手去摘藥包,結果失去重心,當場從一丈高的屋樑上跌下來,屁股痛了,一個星期都不能坐椅子.


    藥包還是掛在橫樑上,再也沒有人敢去拿了.


    我一直還是懷念胃散的味道,幾年前在偶然的機會買到一種胃散,味道和小時候吃的一樣,療效也很好,就介紹給媽媽吃,沒想到哥哥的孩子們也喜歡吃呢!


    我們的童年時代,物質匱乏,沒有什麽可貴記憶,但生活的小事中也有許多深刻的事物,例如胃散就是.這使我在很小很小就知道生活的一些秘方:即使在看來卑賤的事物中,也有一些珍貴的滋味.


    因為,這世界原本沒有什麽卑賤的事物,隻有卑賤的心才會看見卑賤的東西.


    光陰似箭到日月如梭


    小學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所有的小學生寫作文、日記、周記,一開始都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其實,那時候很多人沒射過箭,也沒有見過織布的梭子.


    到四年級,我們的導師才嚴格規定:不論是作文、日記、周記都不準用"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要使用那些平常看得見的東西來形容.


    一時之間,光陰和日月就變得很熱鬧了.


    例如光陰似魚,日月如鳥.


    例如光陰似水,日月如雲.


    例如光陰似風,日月如電.


    也有說光陰似蝴蝶,翩翩飛去;日月如蜜蜂,一次隻留下一些甜蜜的回憶.


    從此,創造力大開.


    一直到四十歲以後,才知道光陰和日月都是快到無法形容和譬喻的.


    偶爾想起寫"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的童年歲月,自己也開心地笑了.


    光陰似箭,是火箭;日月如梭,是太空梭.


    光陰還是似箭,箭箭穿心.


    日月依然如梭,梭梭滴血.


    "日曆,日曆,掛在牆壁,一天撕去一頁,使我心裏著急."想起小學的一課課文,現在沒有日曆可撕了,心裏才真的是著急.


    挑水肥的人


    昔時鄉間有一種專門挑水肥的人,他們每隔一星期會來家裏"擔肥",也就是把糞坑的屎尿挑到田野去施肥,因此我們常會和他們在田間小路不期而遇.


    小孩子貪甜惡鹹,喜香怨臭,很討厭水肥的味道,我們隻要看見挑水肥的人走近,就捏著鼻子往反方向逃走,跑很遠了才敢大口呼吸.


    有的挑水肥的人喜歡捉弄孩子,遠遠地就說:"香的來了,要聞香的孩子緊來喔!"那語調好像他就要挖一塊分給人聞香一樣.


    有一次,我與爸爸同行,不巧遇到挑水肥的人,我不敢跑開,隻好捏著鼻子把頭別到一邊去,好不容易熬到水肥的味道錯身而過.


    爸爸立刻叫我立正站好——每次他有什麽嚴重的教訓總是叫我們立正站好——然後他嚴肅地問我:"為什麽遇到擔肥的人捏登子轉頭?""因為真的很臭嘛!"我委屈地說.


    "他們挑肥的人難道不會臭嗎?"


    我說:"大概會吧!"


    爸爸說:"他們忍著臭,幫我們把水肥倒在田裏,我們應該感謝他們呀!知不知道?"


    我點頭說:"知道."


    爸爸忽然以一種十分感性的語調說:"這擔肥的人,在家裏也是人的兒子,也是他兒子的爸爸,我們應該尊重人、疼惜人,以後你在田裏遇見他們,不可以把頭轉開,不可以捏鼻子,知道嗎?"


    "可是真的很臭呀!"


    爸爸說:"你可以深呼吸、憋住氣,等他們走過再呼吸呀!"後來,我每次遇到擔肥的人,總是深呼吸、憋住氣,想到他們也是人於,也是人父,就感覺那樣的憋氣使我有一種莊嚴之感.


    我後來肺活量大,可能與那深呼吸和憋氣有關.


    現在,父親雖然過世了,但他那一天對我說話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講完話,我們一起在夕陽下的田園漫步回家,田園流動著金黃色的光到如今還照耀著我.


    這世間的每一個眾生,彼是人子,亦是人父,應善待之!


    永銘於心


    我媽媽是典型的農家婦女,從前的農家婦女幾乎是從不休息的,她們除了帶養孩子,還要耕田種作.為了增加收入,她們要養豬種菜做副業;為了減少開支,她們夜裏還要親自為孩子縫製衣裳.


    記憶中,我的媽媽總是忙碌不堪,有幾個畫麵深印在我的腦海.


    有一幕是:她叫我和大弟安靜地坐在豬舍前麵,她背著我最小的弟弟在洗刷豬糞的情景,媽媽的個子矮小,我們坐在豬舍外看進去,隻有她的頭高過豬圈,於是,她和小弟的頭在那裏一起一伏,就好像在大海浪裏搏鬥一樣.


    有一幕是:農忙時節,田裏工作的爸爸和叔伯午前總要吃一頓點心止餓.點心通常是鹹粥,是昨夜的剩菜和糙米熬煮的,媽媽挑著鹹粥走在僅隻一尺寬的田埂,賣力地走向田間,她挑的兩個桶子,體積比她的身體大得多,感覺好像桶子抬著她,而不是她挑桶子,然後會聽見一聲高昂的聲音:"來哦!來吃鹹粥哦!"幾裏地外都聽得見.


    還有一幕是:隻要家裏有孩子生病,她就會到廟裏燒香拜拜,我每看到她長跪在菩薩麵前,雙目緊閉,口中喃喃祈求,就覺得媽媽的臉真是美,美到不可方物,與神案上的菩薩一樣美,不,比菩薩還要美,因為媽媽有著真實的血肉.每個人的媽媽就是菩薩,母心就是佛心呀!


    由於我深記著那幾幕母親的影像,使我不管遭遇多大的逆境都還能奮發向上,有感恩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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