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小的事件令馬克懷特開心了不少。他搭公車到沙爾丁敦去取回他送洗的一套西裝。


    那家二十四小時交件的洗衣店裏負責的女孩茫然地看著他。


    “你是說馬克懷特?恐怕還沒有好。”


    “應該已經好了。”他們答應過他昨天把那套西裝交給他,就算是昨天交給他也已經是送洗四十八小時而不隻二十四小時了。換作是女人家也許會這樣抱怨,但是馬克懷特隻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時間還沒有到。”那女孩漠然一笑說。


    “胡說。”


    女孩止住了笑容。她吼了一聲。


    “不管怎麽樣,還沒好就是還沒好。”她說。


    “那我這就拿回去。”馬克懷特說。


    “根本還沒動過。”女孩警告他說。


    “我還是要帶回去。”


    “也許明天我們就洗好了——特別為你服務。”


    “我不習慣要人家特別服務。隻要把那套西裝還給我就行了。”


    女孩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走進內室。她回來時把胡亂包紮的一包東西往櫃檯上一丟。


    馬克懷特拿了就走。


    相當荒謬的是,他感到有如打了場勝仗一般。實際上是,這樣一來,他就得把那套西裝送往別處去清洗!


    回到旅館之後,他把那包衣服往床上一丟,心煩地看著。或許他可以叫旅館的人幫他擦拭一下,燙一燙。那套西裝並不真的有多糟糕——也許實際上並不需要洗清?


    他打開包裹,露出煩擾不悅的表情。那家二十四小時交件的洗衣店真是沒有效率到無話可說。這根本不是他的西裝,甚至顏色也不對!他送給他們洗的是一套深藍色的。真是胡搞。


    他憤慨地看看上麵的標籤,是寫著馬克懷特沒錯。另一個叫馬克懷特的人的?或者是糊裏糊塗把標籤弄錯了。


    他困擾地看著那皺巴巴的一堆,突然抽動起鼻子。


    他當然熟悉那味道——特別難聞的味道——跟狗有關的味道。對了,就是那個味道。黛安娜和她的小狗,千真萬確的死魚臭味!


    他俯身翻尋著。就在這裏,西裝上衣的肩頭有一疤汙點。在肩頭上——


    馬克懷特心想,這可真是非常奇怪……


    無論如何,他明天可要好好的對那家二十四小時交件的洗衣店裏的女孩說幾句重話。簡直是胡搞!


    14


    吃過晚飯之後,他漫步走出旅館,朝著往渡口的路上走去。這是個清澈的夜晚,不過令人感到寒冷,頗有早冬的味道。夏天已經過去。


    馬克懷特搭上渡船,到鹽浦那邊去。這是他二度重訪斷崖頭。這個地方對他具有蠱惑力。他緩步上山,路過“宮廷”旅館,再來是一幢坐落在斷崖頂上的巨宅。“鷗岬”——他看到漆門上的標示寫著。對了,這就是那個老夫人被人謀害的地方。旅館裏很多人都在談論,負責他房間的女傭纏著他把一切告訴他,報紙上也以頭條新聞刊出,令一向寧可看些世界性新聞,對罪案沒有興趣的馬克懷特感到煩擾不安。


    他繼續往前走,走下山坡,沿著一處小沙灘和一些古今合璧的漁民小屋外緣前進。然後再度拾級上山,一直來到路的盡頭,換上通往斷崖頭的小徑。


    斷崖頭陰森恐怖。馬克懷特站在斷崖邊俯視大海。那天晚上他也是這樣站著。他試著捕捉他當時的感受——沮喪、憤怒、厭倦——渴望脫離一切。可是如今一切已成過去,他已捕捉不到那些感受。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冷冷的憤怒感。被樹鉤住,被海岸巡邏隊員救起,在醫院裏像個頑皮的小孩一樣擾攘,一連串的屈辱。為什麽別人就不能不要管他?他寧可一死百了,脫離一切。現在他仍舊有這種感覺。唯一欠缺的是必要的原動力。


    那時他一想到夢娜就有多麽地痛苦!而如今他可以冷靜地想她。她一向就有點愚蠢。禁不起人家幾句甜言蜜語就跟人家跑了,或是自認為她自己不同凡響。她是非常漂亮,不錯,是非常漂亮——但是沒有頭腦,不是他夢寐以求的那種女人。不過,那是種美,當然——一幅隱隱約約的景象浮現在他眼前,一個女人飛過夜空,身後白衣隨風飄曳……像是船頭的裝飾人像——隻是沒有那麽顯眼……那麽堅硬……


    然後,剎那之間,不可思議的事有如戲劇般地發生了!——一個人影從夜色中飛奔出來。它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一條奔跑中的白色人影——奔跑著——沖向斷崖邊緣。一個美麗而絕望的女人,被復仇女神追趕驅向毀滅之途!不顧死活地絕望奔跑……他了解那種奮不顧身的絕望。他了解個中意味。


    他一個箭步從陰影中躥出來,就在她正要衝下斷崖時攔住了她!


    他粗暴地說:


    “不行,你不能……”


    他就像抓住一隻小鳥一般。她掙紮著——默默地掙紮著,然後像隻小鳥一般,突然一動也不動。


    他情急地說:


    “不要跳崖!不值得這樣做。不值得!即使你極為不快樂。”


    她發出一聲聲響,有如鬼一般的笑聲。


    他厲聲說;


    “你並不是不快樂?那麽是為了什麽?”


    她立即以低如呼吸一般的聲音回答:


    “恐懼。”


    “恐懼?”他驚愕得放開她,退後一步站著,以便看清楚她。


    他了解了她的意思。是恐懼令她沒命奔跑。是恐懼令她聰慧白皙的小臉變得空洞、愚昧。她的兩隻大眼因恐懼而擴張。


    他難以置信地說:


    “你怕什麽?”


    她的回答聲音低到他幾乎聽不到。


    “我怕吊死……”


    不錯,她正是這樣說的。他一再睜眼凝視。他看看她,又看看斷崖邊緣。


    “原來就因為這?”


    “是的。不如快快死——”她閉上眼睛,打起顫抖。她一直顫抖著。


    馬克懷特在腦海裏以邏輯思考把一件件事情串連起來。


    他終於說:


    “崔西蓮夫人?被殺害的那個老夫人。”然後,他責難地說:


    “你是史春吉太太——第一任史春吉太太。”


    她點點頭,仍舊顫抖著。


    馬克懷特試著回想他所聽說的一切。謠傳與事實結合。他以他低沉謹慎的聲音繼續說:


    “他們拘留了你丈夫——是不是?很多證據對他不利——後來他們發現是某人故意安排那些證據想要陷害他……”


    他停下來,看著她。她不再顫抖。她隻是站在那裏:像個溫順的小孩,看著他。他發現她的態度影響到他。


    他繼續說:


    “我明白……是的,我明白那是怎麽樣的感受……他為了另一個女人而離開你,不是嗎?而你愛他……因此——”他中斷下來。他說,“我了解。我太太為了另一個男人而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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