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刺裏衝來一輛汽車,險些撞倒弘治。驚魂略定,他發現自己正獨自走在紅燈禁行的過街橫道上。他想起老電影的畫麵,與現在自己的姿態一模一樣。那是一個士兵,在荒寂的沙漠中長期與敵人對峙,終於無法忍受恐怖與灼熱,獨自走出戰壕,拖著沉重的腳步向敵陣走去。


    現在的自己酷似那狂亂的士兵,身邊沒有夥伴。如同士兵走向敵陣必然被殺一樣,他也必然滅亡。看似儒雅的男子,卻沒察覺到自己頭髮蓬亂。行人偶爾瞟他一眼,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還有人走過兩、三步,又回頭望望他。


    此時在他的眼中,所有人都是仇敵。洋洋得意之時,所有人都是蠢貨,都受他鄙夷。然而此時,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的慘敗。我已是一文不名,夢碎了,頃刻間一敗塗地。就在一個小時之前,他還在夢中描繪著躋身財界、前途遠大的自己,那是多麽壯麗的彩虹。現在,隻有他是孤獨者。


    枝理子怎麽樣?自己腰纏萬貫時覺得她平庸懶散,而一貧如洗時卻又覺得她貪婪可怕。落魄的男人對女人會有什麽魅力?枝理子就是那種女人,沒有必要去找她了,冷嘲熱諷會令他無地自容,沒有什麽可留戀的。豈止如此,就連贍養費都拿不出一文錢,自己已經成了男人的渣子。


    他回到自己家中,沒有比此時更覺自慚形穢的感受了,自己的家真是絢麗奪目。


    走進門廳,澄子出迎。“先生,夫人還沒來過電話。”還沒等他開口,澄子就怯生生地瞅著他說。


    弘治默默地走向客廳,進了書齋,他立刻叫澄子向長崗打電話,對方立刻接聽。


    “信子沒去你那裏嗎?”他突然問嶽母。


    “沒有啊!……怎麽了?”嶽母驚訝地反問。


    “不,沒去就好。她又外出了,我想是不是到了你那兒。”沒等對方回應,他就掛斷了電話。他坐在榻榻米上,心煩意亂,死一般的失落感籠罩了全身。信子也離去了。弘治抱著頭,伏在書桌上。


    19、新路


    1


    信子在蓼科住了兩夜,川田美代與她同行。那天,美代看到信子提著衣箱,愁苦憂慮的樣子,二話沒說,讓信子在會客室裏等著,自己幹脆利落地處理完工作,立刻跟著信子出行。信子說出來龍去脈,是在翌日上午。


    美代一言不發,聽信子講完了一切,然後她才開口。美代的話語字字句句撞擊著信子的心靈。


    “信子模樣好、聰明脫俗,又喜歡做學問。從財大氣粗的娘家嫁到了財大氣粗的婆家,在旁人眼中沒有比你們更幸福的了。然而,我卻從來不認為信子幸福。你從學生時代起就常說,自己沒有什麽非要不可的東西。現在也是這樣,從未想過負責任地做些什麽。你的先生好像不是值得懷有好感的人,但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又或許是信子的受害者。感情不深卻要結合,這是一切錯誤的根源。再加上愛麵子和顧及父母處境而不敢離婚,這是錯上加錯。現在信子的當務之急,是想清楚自己到底真的要做什麽,能不能不依靠你父親和你先生的錢財生活?”


    旅店是此地唯有的兩家之一,門前還有溫泉池。入夜,奪人魂魄的沉寂襲來。夏季裏熱鬧非凡的山間別墅,此時也人去屋空,秋夜孤燈更顯清冷寂寥。


    信子為了理清煩亂的心緒,白天在高原蹊徑漫步,或許稱之為徘徊更為貼切。白樺枝頭殘葉漸少,落葉鬆也越發顯得光禿禿的,山中比都市早一步進入深秋。小路在山頭和低穀間蜿蜒,到處建有小小別墅和宿舍,屋頂隱現於樹林深處。


    美代看到信子情緒稍有穩定,昨天下午就趕回去了,一定是在東京堆了不少工作。信子感到,美代的友情是無可替代的財富。


    在路上走著,偶爾碰到準備回城的一家人,大都是帶著孩子。每當看到他們喜不自禁的樣子,與其說是羨慕,不如說更令自己心情沉重。今後既不能再這樣自負任性,也不可以動輒多愁善感。應該像這麵對寒冬的深秋時節一樣,以現實的態度從頭來過。


    據說此前跑步的年輕人很多,現在也明顯地減少了,木製小房和露營地還殘留著渡夏的痕跡。趁著班車還多,信子到白樺湖去看了看,湖麵露出白樺的樹幹。這是一條人工湖,還殘留著蓄水前的白樺林。


    這一帶同樣遊人稀少,火燒過的地麵曾是露營地。陽光柔和了許多,湖麵反she著慘澹的秋日。八嶽山腳下,悠長的斜麵延伸到繚繞的雲層下端。遠望山腳盡頭,感到魂靈被悄然攝去。


    信子望著湖麵,突然發生了錯覺,眼前仿佛出現了年輕湖沼學者的身影。然而,他不可能到這裏來,他曾說從甲府走到長野。長野也有很多湖泊,青木湖、木崎湖,還有最北邊的野尻湖。


    青年站在水中不停取水的姿態,孤單卻又純潔地浮現在眼前。不、也許是同弘治的複雜性格相比,他那單調的作業才更顯得純潔。信子覺得,像自己這樣複雜的夫妻世間少見。信子下定了決心,回到東京立刻了斷。跟丈夫分手後,長崗也不要回了,就在東京的某個角落生活下去。所幸的是,自己還能找一家小公司做個小職員。


    信子毫無悲哀之情,她感到自己走過了漫長的黑暗隧道,現在終於來到了出口。既然已經決心分手,便感到再沒有比與丈夫的生活更悲慘、更沒有意義、更令人厭惡的體驗。自己為什麽被這樣的婚姻拖累到如此地步?


    信子決定乘今晚的列車趕回東京,到家必定是十點以後了。如果丈夫在家,那就痛痛快快地了斷。如果不在家,留一封信就走。苦等不回家的丈夫,已經不堪忍受。


    信子在九點四十分到達新宿車站,始自茅野的旅途是那樣的漫長。列車駛過富士見和信濃交界處後,暮色中的八嶽山腳斜麵就像旋轉舞台一般緩慢地變化,八嶽山峰也隨著方向的移動而變換著姿容。信子望著暮色中的山景,想到人生也是形態各異、豐富多樣的。


    迄今為止,她隻擁有由弘治主宰的一種生活。然而換一個角度來看,她應該可以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這是新的出發點。


    從新宿乘計程車到家已是十點半,若在往常,房前昏暗一片,門廳緊緊關閉。然而一下計程車,信子卻屏住呼吸佇立在院門前。門廳裏燈火通明,總是關著的房門此時卻大大敞開,門廳裏擺滿了鞋子。


    出事了!她首先想到的是外出期間突發意外事件,並未想到此事與弘治有關。是不是進了盜賊?要麽就是及時發現的火警。


    信子有些腿軟,走進門廳時,看到幾個陌生男子站在那裏,態度傲慢,不像來訪的客人。


    “你是他夫人嗎?”其中一人看到信子問道。


    信子從其語調中聽出了職業特徵。


    “我們是警察。”一名刑警說道。“我們在等夫人回來。”


    “哦……”信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心中特別緊張。“發生什麽事了嗎?”


    “哦?你一無所知嗎?”另一個警察盯著她問道。


    “是的。我剛從外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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